云间之別鹤 《云间之別鹤》 第8章 君子之儒将以明道,小人爲儒则矜其名

作者 : 詩憶

严浚专司官员考核、筛选及参核,朝堂之前,只要有资历不符标准的冗官,他一体上疏罢黜,不讲情面,不论阶级,不收小贿财赂,为此惹怒不少达官显贵。

此时,李林甫权倾朝野,乃因长期任职礼部尚书。

礼部掌握有科举引用、审查及录取人才的大权,以此拢络门阀官绅,支持士族专政,多年来已成常事,对于严浚挡人财路、坏人仕途的诸多做法,他自然积怨已久。

说到挡人财路、坏人仕途,户部侍郎萧炅被贬官一事最为有名。

萧炅为李林甫所引用,由于很早从官,不学无术,既无大作为,又无大见识,庸庸碌碌,平平凡凡,仅仅是个的技术官僚,偶尔捞捞户部的油水,与成千成百的大唐官员并无二致。

萧炅运气最差的这一天,就是与严浚一同前往某日的庆吊仪式,担任谒者。

例行官司吊丧典礼,不似民间客随主便,须衷奏朝廷,讣告僚属,以治理丧具;大殓完毕,再设幕吊唁,供在朝各官司瞻望祭奠。

此类典礼俱依古礼,繁琐漫长、隆重庄严之际,由与会官员依次诵读礼记;近千年以来,士大夫尊崇「周礼」,庆吊婚丧率同僚属诵读礼记,为当时既有惯例。

这一天,正巧轮到户部侍郎萧炅诵读礼记,当他读到礼记中的「蒸尝伏腊」那一句时,因为不识「伏腊」二字之意,误读之为「伏猎」。

(备注:伏腊,正义谓置郡县,坏井田,开阡陌,不立侯王,始为伏腊;腊祭之日,祭告天上所有神仙,为冬至后第三个戌日。)

这萧炅外表猥琐平庸,加上草包一个,月复无点墨,似是个市井小人,能步步高升,凭的是有宰相李林甫撑腰提拔。

念错一字,在常人来说本是无心之过,糟就糟在严浚是完美者,生平就最痛恨两脚书橱,日常刻己甚严之外,又容不得别人有只字片语的误舛疏失,萧炅只念错一个字,在他的眼里看来,却比天塌下来还严重。

鄙夷之余,严浚戏问道:「萧侍郎,试问所谓『蒸尝伏猎』,意义为何?」

萧炅答非所问:「这『伏猎』之意嘛,就是」他胡诌道:「应该就是仆伏狩猎,等时机到来,猎物自然就上勾了吧!」

严浚冷哼一声,讥诮道:「我大唐园陵之制,皇祖以上陵,皆朔望上食,元日、冬至、寒食、伏腊、社各一祭;岁时『伏腊』,亨羊炰羔,自是国家设祭之礼。萧侍郎,你连所谓的『伏腊』都不晓得,又怎堪在职户部,位列侍郎?」

萧炅慌张起来,忙陪笑道:「挺之,我既非礼部要员,怎么会知道什么『伏腊』祭礼嘛!这一来,就算愚兄口误,回去再研究研究好了」

严浚见萧炅嘻皮笑脸、连声讨好,不禁心生厌恶,正色道:「萧侍郎,就凭你这句话,等明日上朝,我定会上褶子参劾你!」

他抛下这段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严浚欲上疏罢黜萧炅一事,随后就迅速传了开来。

严浚为人深刻正直,不讲人情体面是有名的,但这次,连好友张九龄都到他下蹋的慈恩寺说项了,倒教他好生讶异。

「挺之,我不赞成你参萧炅。」张九龄道。「就只念错一字,常人皆会犯这小错的。我们为官,本不当从小处着眼,严以刻人,这样小题大作,不免失之太过。」

严浚白张九龄一眼,道:「子寿兄,省中岂有『伏猎侍郎』之理?如此尸位素餐之徒,位居庙堂之上,实为朝廷之耻!你说我怎能轻易放过他这种冗员散官?」

「我承认萧炅不是适任之官,他出身市井,书卷气少,却也未尝失职。」张九龄道。「况且,此人本是李哥奴所引荐,此时参劾他,不免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是李林甫引用的,那又怎么样?」严浚道:「正因如此,我上褶子一起参!」

张九龄叹息道:「挺之,你为何顽固至斯?直谏诤非,就不怕惹火烧身?」

严浚道:「我严挺之顶天立地,直道事君,又有何惧?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他李林甫弄权玩法,任用小人,你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能说视若无睹、为一己之私而明哲保身?」

「挺之啊,易经曰:『遯而亨,君子以远小人。』遯之义,避内而之外者也。」张九龄道,「君子道消,小人道长,焉能不远遯,焉能不避难?」

严浚最后道:「子寿兄,君子之儒将以明道,小人为儒则矜其名。我严挺之一不矜名,二不求利,你要我不得罪李林甫一帮小人,以求取官名利禄,恕难照办!」

张九龄听他此话,明着在骂自己远君子、亲小人,自是不再言。

第二天,严浚上疏参劾萧炅、李林甫二人,谠言定其社稷,先觉合于蓍策。李隆基由是出萧炅为岐州(贬摘到今陜西凤翔)担任刺史,连降他好几级官阶,对于李林甫,却只简短言辞申诫,并未加以处置。

百官之中,只一个严浚敢捋虎须、讲真话,却也惹得李林甫深恨不已。

数月后,宰相张九龄坐寿,好友侍中裴耀卿、御史中丞卢怡等人,都特地赶往张府参加,一时贺客盈门,朝野尽至。

张九龄平素好俭朴,没有铺张行事,只邀集几位好友用膳,席间各人送寿礼,由于他们都是安贫清官,仅及薄礼,然而张九龄却也十分感动,衷心连声称谢。

这群好友之中,萧诚家境最富裕;他知道张九龄雅好书画诗词,便送了一盒紫毫。

他说:「这紫毫笔,产自江南宣城;乃以竹笋山泉喂养老兔,纔生紫毫采集为笔,千万毛中就拣那么一毫。这毫毛虽轻,但管勒工名充岁贡,皇上纔赐给东西府御史,颁左右台起居和刑部、大理寺,每人只那么一支。」

「是啊,皇上御赐的紫毫,的确是件名器,我们御史都用来写褶子的。」卢怡道。

张九龄取笔蘸墨,试写了几个字,赞誉道:「真是好笔啊!每年宣城进贡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如此看来,确实名实相符。」

蓦地,严浚月兑口道:「紫毫笔尖如锥利,搦管挥毫奸邪诛。名器应当正衙奏,君有诤言直笔书。子寿兄,朝堂之上奸臣墨吏横溢,有此紫毫笔,你更该行所当行纔是。」

众人面面相觑,均知严浚所说的「墨吏奸臣」是谁,而张九龄也不禁默然。

萧诚为缓和气氛,说道:「今儿个咱哥儿们特地为子寿过生辰,不议朝政,不论时事,只谈谈风花雪月,不也挺好?」此话一出,好友们皆表同意。

但严浚就是对萧诚不满:「国事、家事、天下事,焉有自外之理?达人以四海为务,朝官以百姓为心;宰相为国家股肱,我劝子寿为国锄奸铲恶,有何不对?就你这种媚俗佞上的损友,我窃为子寿感到痛心疾首!」

「你!」萧诚怒目相向道:「好你个严挺之!我百般容忍,你还--」

「算是给我面子,别吵了!」见二人僵持不下,张九龄又得苦口婆心劝解。

那晚,等众人离去后,张九龄对严浚说道:「挺之,李哥奴任职礼部多年,深承圣恩,我欲引你辅政,同列相位,足下宜造门拜访,往谒李林甫,方为上策。」

严浚非但没同意去探访李林甫一事,反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徒具官衔,就算当宰相,又有何义?」

张九龄道:「我知你素来负才使气,鄙陋李林甫的作为行止,凡三年,非公事不私造其门。然而,挺之你才略器识不下诸公,却因耻近权贵,为人所恶,不登台辅,养疾宫僚,不也是一事无成?」

严浚豪迈地大笑道:「子寿啊,你把我严挺之看得忒也低了!虽富贵在天,穷达有命,我拒相位不见李林甫,坐是不得相,亦申明个人心志罢了。管仲谕以编栈,曲直不相函,足证大丈夫立身处世,刚毅不屈,为所当为;这宰相一职,我不当也罢!」

「挺之,你!」

严浚旋即又道:「子寿兄,我的事你毋须操心,倒是那个萧诚,虚伪狡诈,巧言令色,你得离他远点儿,最好与那种官僚绝交为妙。」

张九龄眼下虽没再说什么,但心里却颇觉不悦。

过了几天,张九龄邀约神童李泌博羿。

李泌七岁知为文,能言佛、道、孔子之学,博涉经史,精究易象,善属文章,尤工于诗,以王佐自负。中人相答难禁中,他尤所爱,知心之余,常引至卧内深谈。

这天下午,这二人一老一少在张府内斗围棋,李泌年龄虽小,不但在棋艺上优于张九龄,棋赛经验也很丰富,这一比斗,只见盘面上张九龄用的白子愈来愈少,李泌的黑子有如狂风扫落叶,所向披靡,杀得白子仅存无几,没多久,张九龄便弃势投降了。

「长源,你这盘棋下得好哇!」张九龄对李泌的棋艺赞不绝口,「我一介大人,就从未赢过你,真不愧是棋圣!」

李泌微笑道:「下棋之道,就『方圆动静』四字要诀;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张叔叔,你今天动静失所,方圆乱序,是有心事吧?」

「没错。」张九龄回想起与严浚的一席话,挺之恶萧诚佞,劝他谢绝萧诚。

可是

「人生之方圆动静,凭证在己;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他不觉语道:「严浚个性刚烈、做人太过苦劲苛刻,然而萧诚待人接物,得当圆融,性情软美可喜。」他左思右想,为难好半晌,纔终于有了定论。「好!来人,即刻请萧官人到府上一叙!」

张九龄方命左右下人召萧诚来访,李泌在旁边,一双明净的眼睛直盯着他,遽然道:「张叔叔,您出身布衣,以儒教为本,以直道事君,而能升官至宰相。所谓『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这严浚光是『直』一项,便已闻名朝野,虽少『谅』,倒还算是『多闻』;至于说那萧诚,『友便辟、友便佞、友善柔』,这三损皆符合,您却反倒喜软美者么?」

张九龄闻言一惊,不禁有些惭愧,旋即改容谢之,因而称呼李泌为「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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