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很多年以后,她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样貌,却依旧会想起,那漫天满地的苍白冷寂中,那个人一袭天青色的衣衫,衣袂在风雪中无声地扬起,凝睇着它的眼中透出丝丝温暖的笑意。}
青丘狐族分为四大种族,分别是九尾狐族,白狐一族,玄狐一族,赤狐一族。其中以九尾狐族为尊,其余三族为辅。青丘狐族由来已久,上古时处于东海东荒之地,素来与三域交好,再加上青丘所出者皆是美人,容貌上占了一分便宜,无论神魔见之皆喜,倒是极少与外界交恶。
一族有一族的规矩,久之也形成了四族的特点。上古之时便流传着青丘四大狐族的一些谣言闲话,说是简便概括四狐族的大体特点:九尾狐风流多情,赤狐生性薄情,白狐痴心至情,而玄狐……却最是寡情!
凡事有利必有弊,因着玄狐寡情少欲一心扑在修炼上,故而玄狐一族的修炼一直都在同辈之中属于上等,却也因是如此,玄狐一族子嗣不多,一直处于四大狐族之末。
夷容是玄狐族人,然而在她出生之时,她便受尽了欺凌。直到年岁渐长,她才逐渐从青丘中各类的风言风语中得知一些详情。
这期间,还是有一些缘由的。原是在万余年前的神妖之战里,玄狐一族有一个叫玄裔的背叛神族以及青丘,投到妖皇麾下,杀害青丘狐族无数。以至后来玄狐一族没落,在青丘抬不起头来,皆因这个玄裔而起。
夷容二百岁时,唯一疼爱它的姥姥去世了。彼时它尚未修成人形,法力只是平平,一旦没有了姥姥的庇护,它就像是失去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屋瓦,完完整整暴露在风雨之下。而族人的冷漠令它幼小的心灵饱受风霜欺凌,小小年纪识透世态炎凉,这也养成了它日后冷情冷性的性子。
在它二百三十二岁时,那一年的冬天,风雪下得极大。它不知道跋山涉水跑了多远的路吃了多少的苦,终于月兑离了那片茫茫大海,逃离了那个不受欢迎的地方。
一个月后,它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那座名为“青要之山”的山脉。
久远的记忆中,它只记得那一天雪下得极大,漫天的大雪裹住了大地以及山脉,为其覆上一层银白。可是那样的白,带给它的,却是最黑暗的绝望。
几日几夜的雪不停地下着,厚厚的雪几乎到达人的大腿高度,踩一脚进去就会有一个深深的坑。
夷容第一次遇见姬流霜时,正是在雪足深陷,自救难行之时。
彼时,它正透过一丈深的陷阱雪洞望向外界的天空,纷纷扬扬的雪映进它黑亮的眸子里,那双闪着坚定的光的眼眸划过一丝黯然。它已经掉进了这个陷阱里三天了,掉下来时它摔断了右腿,而它的力气也在三天的努力中被逐渐耗尽,它如今只是一只小小的狐狸,根本无法逃出这个陷阱,它十分清楚的知道,再没有人将它救出去,它不是被饿死也必然会被冻死。
它并不感到绝望,也没有太多的难过。生命于它来说,只是一场又一场好像没有尽头的磨难,如果现在死去,也不过是提早结束而已。
它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以及簌簌的雪落声,那声音离它越来越近,它感觉听觉像是被放大了好多倍,只觉从未有过这般清明之时。
然后,它感到了人靠近的声音。它并没有听到什么,可它却清晰的感觉到了。那声音伴着风雪声清晰落在它的五蕴六识,但不是脚步声,那是一种它从未听到过的韵律。像是它曾在青丘听到过的一种音乐节拍,却又没有任何规律,它只感觉自然,仿佛一呼一吸的自然。它的直觉在那一刻变得十分敏锐,它甚至感觉到了那个人在逐渐靠近着它,而随着那韵律微微一顿,它就知道,那人一定是看到它了。
它抬起玄如寒水的一双眸子,定定的、直直的看向那个人。
那个时候,夷容并不知道,原来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只要一眼就能注定。
即使很多年以后,她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样貌,却依旧会想起,那漫天满地的苍白冷寂中,那个人一袭天青色的衣衫,衣袂在风雪中无声地扬起,凝睇着它的眼中透出丝丝温暖的笑意。
他伸出手将它抱起,它却以戒备的目光看着他,在被抱起的那瞬间,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他的眼中不见一丝惊讶恼怒,依旧那样温和的,甚至带着宠溺的笑容看着它,另一手轻抚着它幽黑如锻的皮毛,轻柔的似乎是在安抚它一样。
在他的安抚下,它平静了因陌生人出现而恐慌害怕的心情,抬起一双玄如幽夜的眸讶然的望着他。而他只是含笑的瞧着它,不言不语也不解释,然而那双深幽的墨色眸子里闪过的暖意却似天际流火一闪而过,瞬间暖了它已经冻的冰寒的心。
后来它才知道,救它的人名叫姬流霜,是这青要山的仙主。
再往后的接触中,它知晓姬流霜是喜静之人。他很多时候都是沉默着,一双潋滟幽深的眸子总会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它那时还小,所见的人不多,只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是这世上除了姥姥以外待它最好的人。自被他救起,它便恋上了他温暖的怀抱,大多数时候都会往他的怀里钻,而他总是温柔的笑瞧着怀中的小小玄狐,任由着它百般撒娇,千种依赖。
它的法力是姥姥教的,那是传承于青丘玄狐一族的心法,是它的姥姥在临终之际逼它强记的心法。多年来它只是自己模索着修炼,却始终模不到门路,以至于它现在除了年纪比较大些与普通玄狐实则并无两样。直至那日在将死之时它的脑中格外清明,竟让它逐渐模到一丝门路,于是便决定修炼姥姥所教的心法。
姬流霜知晓它在修行,他并不阻止它,也不曾帮过它。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对它温柔的笑,一如既往的对它好。
他偶尔会下山去,或者像救它一样救一些人。每当这个时候,它总会窝在他的怀里跟随着他,而他也由着它宠着它。空闲下来的时候,它开始学习化形,他偶尔会指点一两句,只是从不多说。当它化成人形后,它总是扯着他的衣衫,一步一步蹒跚着学习走路。它还很小,只是一只刚学会化形的幼兽,并不习惯两条腿走路,是以它总是跌倒。可他从来不扶它,只是以鼓励的目光瞧着它,示意它自己爬起来。它也是倔强的,无论摔得多疼从没喊过一声苦,哭过一声疼。
因着这一份倔强,姬流霜待它更是呵护疼宠至极。他教它说话,教它穿衣,教它所有人类的事,待它有如自己的女儿。而它也独独亲近他,他在竹林吹箫时,它会在一旁咿呀而歌,他在山间抚琴时,它便窝在他温暖的怀中,他在合欢树下沉思时,它也总是默默的陪他。
便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夷容一直都坚定的认为,那些年与那个叫姬流霜的男人一起生活的时光是她生命中最欢乐的日子,却也是她生命中仅有的欢乐。世事大抵都是这样无常,在夷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时候,天际猛地一个惊雷打来,彻底毁灭了她的这一份安乐。
而在那时,夷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它始终无法开口说话。
——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即使在最后一刻,她都没有对那个人说出一声“再见”。
日出日又落,花开花又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那样平静的过着,它不知道究竟在青要山待了多久,直到有一天那个一身伤痕的女子来到姬流霜面前,终于将那一份岌岌可危的平静彻底打破。
彼时,正是一年一度合欢花开的时节。
十里合欢花粉色妖娆灼灼盛放。每一年花开时,姬流霜总会站在合欢树下,目光怅然的望着远方,神情哀然,身影落寞,久久不曾移开视线,却不知是在眷恋着什么。
那个样子的姬流霜,是它所看不懂的。它只是一直还未成年的玄狐,人类的心思与情感它都不懂,更遑论能了解。
合欢树下,那个天青衣衫高挺如竹的男子临风而立,目光淡淡的扫过跪伏在地的女子,无视于那个女子满身的伤痕,只是轻轻的问了句:“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的声音很轻,犹似呢喃,淡漠的神色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师傅。”那个女子如此唤他,双眸含泪,水珠涟涟。她俯身再一拜,抬眼间眉目哀绝,“师傅,扇娘杀了他了!扇娘终于杀了他了!这一日,扇娘已经整整等了一千又六十二年。师傅,扇娘知道令您为难了,但是扇娘无悔!扇娘苦心修道,为的就是报前世之仇,那个负心之人,扇娘曾发誓要挖出他的心来看看是何等颜色,今日扇娘做到了!师傅,扇娘终于可以陪着您了,扇娘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姬流霜像是未曾听到她的话,只是低喃着又问了一遍。
“师傅……”
“扇娘,你怕死吗?”他盯着昔日爱徒的眼,一字一句的问:“杀了武夷上仙的关门弟子,你怕死吗?”
“师傅……”女子心头一跳,嚅嚅不敢言。
姬流霜眼中掠过一抹失望,淡淡道:“扇娘,你的本心也是瞧不起为师的。你宁愿去杀那个人也不愿留在为师身边。你是唾弃着我的,因我对你生出了龌龊心思,是吗?”
“不、不是的!”扇娘急急否认,她低首敛眉道:“扇娘很感激师傅当年出手相救,如若没有师傅,扇娘早已成了孤魂野鬼。扇娘知道师傅寂寞,从今以后扇娘会一心一意跟在师傅身边。”
姬流霜凝视着她,久久地沉默之后,他长长的叹息:“扇娘,百年前我在这里种下十里合欢林,是望着你能忘记,而非报复。从你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的心不在这里,我未曾拦你是望着你能有想通的一日。扇娘,你了解我就无需骗我,你若心中无我,我岂会再要你留下?”
“师傅,我……”
“走吧。”他背过身去,不再去看曾经心仪的弟子,只是决绝而又叹息道:“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扇娘走了,姬流霜带着夷容回到洞府里,他抱着怀中小小的玄狐,无言的沉默了很久。
从那以后,姬流霜更加沉默了。他原非多话之人,一旦沉默下来更是冷寂的可怕。夷容时时望着他萧索的背影,银辉冷月下,他的背影透出一种泛白的苍凉,愈发飘渺难言。每当这时,夷容总有一种心惊的感觉,像是那个背影、那个人在下一刻就会消失一般,任它怎样都捕捉不到。
十五日后,扇娘又回到了这里,同来的,还有被她杀死关门弟子的武夷上仙。
武夷上仙是来兴师问罪的。“姬流霜,你纵徒行凶,杀我门下弟子修严,你认也不认?”见姬流霜不言,武夷上仙浓眉紧蹙,他知晓姬流霜法力高出他甚多,原想着先发制人,可他这般不言不语又算什么?虽同处上仙之列,青要山与武夷山相隔甚远,兼之姬流霜又是一心只念修行的主儿,少与其余仙者打交道,故而仙界早就流传青要上仙脾性古怪。这武夷上仙脾气倒还不错,并不与姬流霜一般见识,只一心念着要为弟子讨还公道。
他一手擒着扇娘,对姬流霜道:“姬流霜,我本不欲与你青要山交恶,只因你这弟子实实太是可恶!她不但杀我弟子,竟还取其心、灭其魂!这般恶妇,我如何能饶她?”
姬流霜闻言,眉头微微一蹙。纵使有再大的深仇,人死如灯灭,取其心已是对死者的大不敬,灭其魂更是太过狠辣!扇娘真是恨透了那人,她是要那人魂飞魄散啊!
望着昔日爱徒此刻狼狈的模样,姬流霜终是不忍,长叹一声道:“你待如何?”
武夷上仙道:“你的弟子杀我弟子,一命换一命,我此刻正有一百二十八颗透骨噬魂钉,我要你执这一百二十八颗透骨噬魂钉,一一钉在你这徒弟的身上!”
姬流霜终于有了些许动容。这一百二十八颗透骨噬魂钉一旦入体,真真会叫人生不如死。凡人只消一颗便会魂销魄散,便是他这等上仙也不敢轻触这等至邪之物,如是一百二十八颗全部入体,他只会是仙根不保,若是施在扇娘身上,怕也是个魂销魄散的结局。
可是瞧着弟子那倔强不服的苍白小脸,他唇角微动,却只淡淡道:“既是错了,就该受罚。”
他没有去看弟子此时惊愕的脸色,接过一百二十八颗透骨噬魂钉,广袖翻动,天际云起,一百二十八颗泛着黑灰色的小钉跃在半空。这东西不知吸了多少仙人的魂,钉上气息死气沉沉。这邪物一出,天色瞬间阴暗下来,风云暗涌,电闪雷动,真真好不骇人。
扇娘惊恐的睁大眼,眼见着那黑灰色的小钉张牙舞爪的朝自己扑来,她被武夷上仙束缚在原地,只能生生的受着那份恐惧。她清晰的感觉到那六颗小钉入体,骨头好像一寸寸断裂开来,骨头嵌合处有血液狂涌而出,她甚至感觉灵魂都在一点点的被燃烧!骨裂血崩、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嘶喊,“啊——师傅!好痛啊!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啊!!!”
扇娘不知道究竟支持了多久,意识沉沉的最后一刻,她听到师傅在她耳边的叹息:“这只是在提醒你,日后……绝不能再犯错了!”
那一瞬她忽然很想笑。师傅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救她,师傅亲手将透骨噬魂钉钉在她的身体里!师傅啊,你可知骨裂血崩会有多痛?你可知灵魂被最亲的人燃烧时会有多伤?师傅,您竟然还说什么以后?哪里还来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