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姬流霜离开后,小玄狐也离开了青要山。
扇娘不在它的关心范围,对它来说不过一个陌生人,再者姬流霜毕竟是她而选择那条死路,它对姬流霜虽没有姥姥那般亲爱依赖,数年相处下来却也是亲昵珍惜,因爱之而恨之,对于扇娘它自然不会存在好感。是以它也不曾等到扇娘苏醒过来,便抬抬爪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玄狐一族生性寡情,它更因自小受尽欺凌饱尝白眼养成了处处防备时时警惕的性子。原本以它这种性子合该是孤老终生的。而对于玄狐一族来说,孤老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偏偏它却遇上了姬流霜,偏偏姬流霜又是对它极尽宠爱。彼时它方二百余岁,堪堪是玄狐的幼年期,也正是它一生中最脆弱最需要温暖的时候。一直以来,它所面对的欺辱都是来自于青丘狐族,而同族的族人自然不可能真正要置它于死地,换句话说,它其实并不曾真正经历过世间炎凉,并不曾真正有过刻骨刻心的痛与恨。恰又是在这时,它遇上了姬流霜。姬流霜对它来说,就像是它在孤独的黑暗世界里遇到的一点光明与温暖,在极度缺乏温暖的时候,仅仅一点便已是莫大的恩赐。这就如一个在差一点就要渴死的状态下,有人给了他一碗水一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便是此理。
在这种种因素之下,它想要不回报姬流霜也是说不过去的。
小玄狐生性偏冷,不喜人世浮华喧嚣,是以它自离开青要山后,便一路上往深山峻岭前去,寻思着找一方修炼之所。
这一找,便又是五十载年月悠悠而过。它才终于寻到了一所适合它修炼的山——长白山。
千年积雪万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这说的,便是九州十大名山之一的长白山。而在这期间,它,不,该是她已经能够一直保持着化成的人身了。
长白山上有长白十六峰,分别是白云峰,天文峰,玉柱峰,梯云峰,冠冕峰,鹿鸣峰,华盖峰,龙门峰,卧虎峰,天豁峰,紫霞峰,锦屏峰,铁壁峰,观日峰,孤隼峰,织女峰。而小玄狐选中的地方,便是被称为长白第一峰的白云峰。
长白山中,并非只有她在修行。她时不时会遇到一些其他妖族,这些化成人形的妖类们一言不合则大打出手,一夜过后却又会立刻哥俩好把酒言欢,直叫她看得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原来妖怪是变脸这样快的群体。然而显然彼时她并不了解她的这些“邻居们”。及至后来,她拜见长白上仙,那位跳月兑无忌的上仙允她在长白山落户修炼,并要她遵守所谓的“长白山守则”,瞧着长白上仙那侃侃而谈的模样,听着他一条一条说着那所谓的规矩,她才终于从瞬间的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
难怪……她还道山上的修炼者们怎么这样奇怪,小吵不断,大伤从无,却原来全是受那上仙的束缚!
她性子冷清,并不欲与那些“邻居们”交好。在她到来不久后,那些邻居们显然也明白了这个面冷如霜的小玄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有的选择了对她直接漠视,有的则是死皮赖脸的贴上来,赶也赶不走——这其中就包括了玉柱峰上的九命猫妖祯岐与梯云峰上的紫金神蟒岑戈。
她并不明白那两个强大的家伙为何总是喜欢缠着自己玩闹,她从未给过那两个家伙什么好脸色。可是她也熟知弱肉强食的规则,在这个处处都是高手,个个都比她强上许多的地方,没有靠山的她真的很难生存下去。既然那两个家伙喜欢缠着她,她何必要自讨苦吃去阻止?至少在那两个家伙的庇护下,她不至于会被人莫名其妙的杀死。
直到后来见到那个被誉为“青丘战神”的神话人物,她才终于恍然。原来那两个家伙本就是受人之托,才会对她多方维护。然而真正令她奇怪的是白曜对她的态度。
“玄狐族的小姑娘,我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彼时,那个英姿雄发俊美挺拔的青丘战神就那样含着笑意,淡淡的问着她。
她却无法回他同样的微笑。自小生活在青丘,她太清楚其余三族对待玄狐一族的态度——他们当然不会联合起来以武力欺负,他们只会将幼小的孩子带离父母身边,再弃孩子于不顾。拜他们为师,她根本不敢想自己究竟能学到些什么。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叫她无法拒绝——在她没有达到同他一样强的力量前,她并没有资格违背反抗他。
于是她沉默,默不作声的磕下三个头。可是,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叫过他一声“师傅”。尽管,他确实教过她一些法术,尽了师傅的责任。
她从不曾问过他为何会独独选中她,她是那样的聪慧而敏感,不会感觉不到这个师傅对她的怪异态度——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为何还要耐着性子教她?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已经将那个人遗忘在岁月的彼岸,她的师傅终肯解了她的疑惑。
“不过受人所托罢了。”
——她的师傅依旧淡淡说着,唇角挂着的是千万年不变的笑意。只是那时,她却不曾看到师傅的眸底是怎样的幽邃莫测。
那时,她不曾再问下去。也许对她来说,无论是什么原因她都不在意了。彼时,她满心满眼想的,无非怎样修炼,怎样度劫罢了。
那时,她的心中眼中已经只有修行了。
姥姥临终前曾告诫过她,她所教授的口诀法术是他们玄狐一族至强的法术,却也是最为难练的,唯心志坚韧不拔者可练。初时她不明白,后来越练越是有心得她方才知晓,心志若是不坚,受不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寂寞与冷清,是万万练不成那套功法的。
那套功法有一个禁制,对修行者来说是极为苟刻的,要无欲,无求,无思,无念,修行过程中,一丝一毫的心神动荡都会令修行前功尽弃。轻则功力全失,沦为废人;重则走火入魔,性命不保。
她义无返顾的投入了修炼中,拔除了心底最后的一丝温暖,令整个心田沦落成一片彻底地冰封荒原。
她所修的是绝情断欲的道,绝了情,断了欲,让自己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彻彻底底将心冰封。
而她做到了。
然而,在一日日功力越来越深的时候,在她的心越来越冰冷荒芜的时候,她却始终不曾在意,或者不愿注意——她是否丢弃了什么。
就如祯岐所说——“你这般日日夜夜的练功,越练越是绝情断念,越练越是无情无思,那你可曾想过你是为何而练功?”
彼时她神情未动,面色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她淡淡的反问着相识千年的邻居:“练功便是练功,我为何要去想原因?”
她始终不愿承认,她已经忘记。
绝了情,断了欲,泯了恩,灭了念——该忘得,她已经忘记;不该忘得,她同样没记得。
包括青丘之中受尽苦难的年年月月,包括离开青丘一路历经的磨难,包括曾经疼她爱她的姥姥,也包括……那个曾经救她护她的男子。
她已统统忘记!
她并不知道,原来对于那个男子,从最初相逢的第一眼起,就注定了她最终的遗忘!
三千岁二百岁时,她又一次迎来了渡劫的日子。
一般功法是五百年一渡劫,而她所修炼的功法,却是每千年一次天劫,需历劫九次方能得证天道,一旦练成,修为日进千里自不必说,那便是真正的逍遥宇内纵横**了。可惜的是因这功法极度的霸道,要求的禁止必须是无欲无求,便是玄狐一族也少有人能达到,其余三大狐族自不必说。据她所知,万余年来能修炼此功法成功的不过二人——一者为狐昱君劼聿,二者……便是那叛族者玄裔!
自她二百多岁开始练功算起,这一次是她第三次渡劫。
这一次的天劫来得极快,她甚至还没有感觉到,天际上已是雷声滚滚,转眼间第一道天雷已至!
这些年的修炼已经让她忘记了喜怒惊慌的情绪表达能力,再则她本就是感情内敛之人,因而她只在心底微微惊讶,便运气功力抵住天劫。
因而她也忘记了,这一日,并不该是她的渡劫之日!按照她所计算的日子,还有两月才到。
前七道天雷她还算安然度过,到得第八道时,却已是不支。迫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化成原形。待第八道天雷挨过后,她已是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就在她忧心第九道天雷如何挨过不至于身死时,她明显地感觉到外面的雷声少了不少。耗尽功力后难以探出什么,她勉力睁开眼,却是霍然一惊。
她所居的山洞外,正有一人朝这边走来!
没错,是人!他身上的……是人的气息!可是,人怎会到这终年冰雪人迹罕至之地?
猛然间想起数日前岑戈探知她天劫将至时,言道会为她送上一份大礼助她避劫。她登时明白过来,看来这就是岑戈送她的礼物了。以往也曾听过,有些妖法力浅些怕挨不过天劫,会到人界寻一个福禄深厚有数世善缘的人助其避劫,而天雷只对妖有压制作用,却是不能随意伤人的。但这时却是极险的,天雷可不长眼,若是真的伤了人害了人类,那这罪责可就落在避劫之妖身上了。
如是以往,玄狐必不会接受岑戈的好意,然而以她现在的情况来看,她还不想死,无论愿或不愿都必须要借助这个人的力量了。
“咦,这山洞里怎的有只玄狐?呵,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那人伸手将它抱起,触手间但觉掌间一湿,顿时蹙起轩眉。他瞧着着玄狐一幅恹恹的模样,先前还奇怪狡猾的狐狸怎的一点毫无防备之心的任他抱起,原是它已经受了伤不能反抗。
“唉,小家伙,你也是个可怜的。我一闭上眼就来到这方冰雪封山的世界,此刻也是天地茫茫无归路。咱们纵使不同命也同样沦落,今夜便于此同度一夜吧。”他笑了笑,遂私下衣裳细心地为小玄狐包扎起来。
小玄狐眯着狭长的眼睛瞧着面前的人,记忆以来它第一次被抱在一个人的怀中,不知是因太过疲累还是因为在这个极度警惕的关头不能轻举妄动,她没有反抗微微缩着头躲在这个少年的怀中。
少年很快寻了一堆柴火来点上——其实也不是寻,那些柴火本就是在山洞里的。
玄狐一直都是微微眯着眼做出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实则是在暗暗调息功力。她知道还有最后一道天雷未过,现在还不到真正放心的时候,只有尽力调整待会抵制天雷才能多几分胜算。果然,很快又是一阵雷声传来,玄狐下意识的的颤抖了一下。尽管雷声还隔得很远,但余威犹在,也难怪它会怕了。
“你是怕这雷声?莫怕,有我护着你呢。”少年安抚的轻抚着玄狐的皮毛,唇角笑意很淡,“难得遇到你这可心的小东西。小家伙,窝在我的怀里睡一觉吧,明日一早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雷声越来越近,玄狐的身子绷得越来越紧。少年依旧不动声色的安抚着快要炸毛的玄狐,此刻,便他只是一介凡人,也是清楚感受到了天雷的威压。
感觉到不对劲,盯着怀中的小小玄狐,少年的眼眸有一瞬的犀利:“小家伙,这似乎不是普通的雷呢!”深邃冷厉只在一瞬,他便又恢复了温文柔和的模样。那少年俊颜含笑,叹声道:“也罢!不管你到底是何方妖魔神圣,你我既能遇着便是有缘。我便助你一次。呵,小家伙,我总觉得似是在哪里见过你一般,你说是不是我们前世里便曾相识,今生相见只因前缘呢?”否则,他倒真无法解释一闭上眼就来到这地方的诡异事实。
小玄狐自是不可能回答他,而他也不希求她的回答。
顷刻间的沉默后,第九道天雷终是如期而至。
在日后回想起来,玄狐仍是为彼时的幸运而感念万分。因有了那个少年的相护,本该是天劫中最重的一重劫雷竟然只在他的身边雷声大雨点小的响了半个时辰便自动收起。
三千年来,那是她度过的最轻松的一道劫雷。
彼时她还不知道那个少年的身份,只道是借了少年的福禄善缘,寻思着日后报上少年这份恩情便是。
——她却不知,少年之所以能轻松为她挡下劫雷,靠的不是那几世积累所得的福禄善缘,而是他身负的龙气龙脉!
十年之后,她终是下山踏入红尘浊世寻找昔年恩人,以求抱上一恩了结尘缘。彼时,她尚不知,等待她的是怎样一番尘缘纠葛。
种种纠葛,情仇恩怨,道一声情浅缘深,叹一句奈何多情!世人皆说他们是前缘相误今世痴,然那前缘,误的是她,还是他?那痴心难改者,是他,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