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声,此刻的听琴亭中,有悠远琴音遥遥传出。仿佛感染着千年前那段知音不遇的长憾,悠悠琴声穿越千古而来。
风拂动衣袂,月浅绕石亭。那琴声随风而舞,随水而流,随月色浅辉萦绕在那两人身边,安适而舒心,清雅而悠远。在琴音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浅浅而来,和着那琴音,如飞花戏蝶,如光剑破云,不显缠绵,不显幽怨,就那样淡淡的,却似一道亘古的印记,吹奏出传唱千古的曲调。在这一刻,琴音箫声,重会那琴鼓相和,重会那高山流水。
曲终。久久的寂静里,听琴亭里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唉……”琴修长长地叹息一声,指尖轻拂过独幽琴的琴弦,铮然一声不绝于耳。“倘若千年前的琴师鼓师能如今夜你我一般相对抚琴吹箫,不知会少却多少遗憾。”
“先生也觉得他们是遗憾吗?”
“知音不遇,缘悭一面,自是千古成憾。”琴修抬头看着一旁的白衣少年,“公子似乎并不以为然,你可是有别的想法?”
“是的。在下并不以为破鼓断琴是什么遗憾。”白衣空茫的眼神遥望着对面破鼓峰的方向,声音空茫如在梦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鼓师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已与琴师知音交心,无论见面与否,他们都是彼此的知己,这是在心底认定的。既已知是知音,那么见不见面还有什么重要呢?后人固然以此为憾,然当事者却是无憾的,否则鼓师焉能走得如此洒月兑?知音啊……贵在以心相交。琴师与鼓师甘为彼此破鼓断琴,正是因他们本无憾,所以才会如此潇洒而去。”可是这一去,却留下了千古憾事。也许人们心中对美好总有很多向往,所以会为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而惋叹。但,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故事中的两人只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相识”,与他们来说,纵为一生知音,也不过是彼此生命的匆匆过客。
人生之中,能有一知己邂逅相逢是何等幸事!然而,知己,从不是生命中的全部。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经历太多太多。父母恩情,朋友之义,夫妻之爱……这些都可能是生命的主要旋律,唯独知己什么都不是。
这很残忍,却也残忍得很真实。
“听公子如此说法,想必公子是天渺峰道家人吧!想来也唯有天渺峰中人会有这般随心随性的潇洒自然。只是这样的自然无为却非我儒家所能接受。这一生,我一直都在寻求一个知音。”他突然抬头,黑夜里的眼睛闪烁出一种坚定无悔的神采。“我这一生,只求一知音,足矣!”
这是他寻遍人海茫茫的感慨。那么多年啊……那个白衣如雪的少女,如今可安好?
纵使此生再无缘相见,然而心底终还是有那一份牵挂吧?
“破鼓断琴,随缘来去。其实,我也是该随缘的,不是吗?”只是在心底的最深处,他始终保留着那一分渺小的希冀罢了。他希冀着,能有一日再见到那个纯洁如雪的少女……
“先生此曲可有名字?”
“随意而弹,未曾取名。”
“呵呵,先生的琴艺果真高超,只随意而弹便不是凡曲。那么先生这琴可有名字?”
“琴名独幽。此琴陪我已有一十九载。”他的手充满感情的抚触琴身,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孤寂。“这些年来,独幽是我唯一的伙伴与朋友,唯有它,对我永不离弃。”
“独幽独幽……此琴可弹与知己听,却不可弹与天下听。先生未免太执着了。”白衣感叹着,“先生心底有一番抱负,只是凡事太过拘泥于仁义二字,走不出仁义的枷锁。这却也怪不得先生,只是如此乱世,仁道不盛,霸道横行,哪个王不是争着扩征领土?哪个王真正在意天下百姓的死活?先生,儒家的仁政礼治只适合于太平盛世,在这乱世,只有王霸法治才是王者之道,才是生存之道!”
铮——那一声琴音颤音不绝,竟似响在心间!
琴修的笑,很轻也很淡,正如他那在这乱世里难以实现的理想,渺小,稀微,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先生何苦呢?”
“公子错了。若甘之如饴,岂会有苦?”琴修笑得云淡风轻,朗朗清华萧萧肃肃。“也许终我一生,大同之治都无法实现,但我追求过了,那就无悔。也许你认为在这乱世里只有霸道才是王道,我却以为邦交诡道,不过小伎。”
“那么在先生心里,何为正道?何为大计?”
“正道者,邦国法度也。大计者,庶民安乐也。”
白衣不再说话了,他沉默了很久。他想起那一路上所见所闻民生苦难,那一首悲愤哀切的《苕之华》,那一句乱世如坟,埋葬所有……
一种无言的悲哀蔓延在心头。
他仰起头,将所有纷乱思绪深深埋在心底。
“如果先生一定要坚持,那么请尽您一生之力,救天下苍生与苦海中!乱世终将一统,您的仁道礼治终会有实现的一天,请您无论何时都坚持的走下去吧!路的尽头,你……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的话语,不只像是一种鼓励安慰,更像是一种预言。琴修听着,无由的心底一震,冰冷的心底仿佛有热流流过,唇角翕动却再无法说出什么。
还有何求呢?此生能得这样一个知己,夫复何求?!
“这一段时间花都会很混乱,先生不要再回去了。先生,白衣要离开了,能否为白衣再奏一曲?”
就要走了吗?压下心底的怅然,他回之一笑,“此曲乃我近日里所创,今夜便弹与公子听,算是以此曲为公子送别吧。”
琴声再起,伴着悠长的吟唱声,送别山中的离人。
“山中人兮欲归。
云冥冥兮雨霏霏。
水惊波兮翠菅靡。
白鹭忽兮翻飞。
君不可兮褰衣。
山万重兮一云。
混天地兮不分。
树暧兮氛氲。
猿不见兮空闻。
忽山西兮夕阳。
见东皋兮远村。
平芜绿兮千里。
眇惆怅兮思君……”
深沉的暗夜里,那一抹白影逐渐消失在眼中。遥远的风声传来,带回少年回应的话语:“先生,独幽琴不能缚住你一生。他日再会,白衣必将大圣遗音琴双手奉上……”
“大圣遗音……”听琴亭里,琴修喃喃念着那个琴名,遥遥望着那个少年离去的方向,深幽的双眸里极快的闪过什么。他的身子霎时一震,极力压制住想要前去追寻的念头,他突然紧紧握住双拳。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直到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他才渐渐的松开,渐渐松开……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咫尺千里……咫尺……千里……”
惜遥、惜遥……
缘悭一面,当是千古之憾吗?相逢不相识,这便是我们的遗憾吗?终究,还是该随缘吧……
随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