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尘曲二
“为什么?”
在白衣的印象里,落英信阳君是个世人交赞不已的谦谦君子,他仿佛真的就是一块无瑕美玉,他的门下,他的友人,甚至与他站在对立方的敌人对于他这个人也不曾给过他丝毫诋毁。这样一个品行为人都近乎完美的人,尊贵的地位,显赫的荣耀他统统唾手可得,她想不通是什么样的痛苦,会让他选择放弃了自己?
男子脸色苍白,他紧攥住双手,额间隐隐有冷汗涔涔而下。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里涌起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然而,不能啊……
他已经逃了一次,怎么能懦弱得连面对都开始胆怯?!那些名声地位他统统可以不在乎,但是他的骄傲他的心怎能允许他再一次逃离?
轻叹一声,微合上眼,他整个人都透出一种乏力的单薄与苍白。
淡淡启唇,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落英已经没有信阳君了。”
白衣心底惊诧,面上却不显分毫,她在等着他后面的话。
“你说,若是生无可恋,死又何苦呢?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是我留恋的东西了,可终究我的命还是硬了些啊……一个月前的那一晚,我以为那会是我生命的终结,梦长终有时尽,相逢却再无期,我以为那是大梦一场,梦醒便不复存在,可到底真正大梦难醒的只是我一个人。只我一人啊……两天前我以为是必死无疑,今晨梦醒,依旧人世长留,白衣啊白衣,你说我是该感谢命运的多情留我一命,还是该怨愤这样的生命呢?”
他低低一声叹息,那声叹息沉入了她的心底。
白衣心底一沉,眼睑轻轻垂下,淡淡道:“你可知世上有多少衣不蔽体食不果月复的流民?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任人驱使只求活下去的奴隶?你可知那些街头歌女忍受着被人调戏的目光为的是什么?你又可知年迈老弱的爷爷省下最后一口粮食喂给他幼小的孙子却让自己活生生饿死为的是什么?你不知道,你统统不知道!”那幽沉黯淡的目光越发幽邃的像一个能将人吸食进去的黑洞,黑沉沉得让他心头剧震,在他措不及防之时化作利刀狠狠刺下!
“你生来便是王族贵胄,自然不懂得那些平头百姓的苦难。你自然也不明白,在你享受美人歌舞耽于享乐之时,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灭顶之灾!夷靡乱世,哪个人能活得容易?可是纵然生存不易,有谁会轻易放弃自己!你的苦,有他们的重吗?你的悲,有他们的痛吗?”她的声音很轻,静静回响在山洞里,但那话落入心底的重量却绝不会轻。那双幽黑莫测的眸子划出一道忧伤的浅蓝色光芒,稍纵即逝。而她整个人却像沉浸在以往所见的种种回忆里,仿佛是被哀伤的潮水紧紧包围,再也难以月兑困。
“他们都没有死,他们都没有想过去死,你凭什么可以放弃自己?你凭什么……可以为一己之私而让最亲的人为你痛?”
那样平静的声音,说出的明明是没有任何责备的话,然而那字字句句中的谴责之意,却叫他羞愧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他苍白着脸色,皱紧了眉头,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混乱迷离的光彩:“我曾以为只有这条命是我所能掌控的,可到底,还是错了吗?悲欢喜乐,生死无常是命运,那这条命又是什么呢?”
“是痕迹。”白衣回答了他,空洞的眼神中透出一种刻骨的苍凉,“你的名字,你的命,都是你曾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无论痕迹是深是浅,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你,那么就足以证明你曾经存在过,那才是你唯一能在世上留下的。你说你能掌控你的命,你真的能够掌控吗?你所能做的不过让自己死去消失,可是命运留下的痕迹是你能够抚平的吗?你留给他人心中的痛苦是能够消逝的吗?”
“他人……”
“你已经忘了吗?那个会在任何时候都记得你留存的痕迹,那个唯一能为你悲为你痛,为你死而不悔的人……你如何抹平给她心头添上的伤?”
他怔了怔,眼里流泻出再也无法消逝的哀伤,一声低喃轻声吐出:“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