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柠物语 第九章(1)不禁辛苦况相关(更新完成)

作者 : 萧长琴短

轻蓝的天色中,隐隐的黑沉似还未散去,南兮下车,却没有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卸下背上背的旅行背包,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很随意的在公车站台边坐下,双腿一晃一晃,似乎很悠闲地微仰起头,眯起眼睛看这片熟悉的天空。

曾几何时,她试图逃离,离开的时候,也正是这样阴霾满布的黎明。那时,她对自己说,再回到这里时,一定会看到阳光。

然而没有。

南兮的嘴角滑过一丝奇异的笑容,往复之间,恰似轮回,只是心中有些什么,碾碎成尘。

初升的朝阳是否美丽,此时她已经不想知道。

在这样漫长而寒冷的黑夜里,或许,一盏灯也是很好。

目光无意识地滑过手机屏幕上苍白的荧光,她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南兮,你在哪里?”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他的语声微顿,她的心跳,也在这一刻倏然停止。

这问话一如往常,是清淡中蕴着关切,似春日午后暖阳般煦煦温和。可是南兮的心,却似在一刹间坠入黑沉的冰窖之中,漫无边际的寒冷浸透了她。握着电话的手指轻轻颤抖。

在这样彻骨的冰冻中,她听到自己温柔如水的轻声诉说。

缱绻相思,凄凄离情。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每吐出一个字,便觉得心底深处有一丝温暖被抽空,身体渐渐软弱无力,眼中却干涩无泪,像被抽干了液体的躯壳。

原来虚情与假意,竟是这样的疼痛,那么他操纵这一场骗人骗己的游戏,是否也会累,是否也会如她一般痛彻心扉?南兮冷冷微笑。

不会的!戏演得多了,人骗得多了,便渐渐习惯了,便不会觉得痛。再后来,连自己也被骗过,一喜一怒,一爱一憎,演给别人看,演给自己看。只是心底里再不会有什么感觉,不会快乐,不会悲伤,麻木地日复一日,像一潭幽深静谧的死水,无波无澜,直到尽头……

“南兮,等着我。”他清晰的声音下,竟掩藏着隐忍的痛楚,南兮心中牵动,却随即微笑,“我会,我会一直等着你来。”

“南兮?”婶娘的声音蓦地提高了许多,电话的那一端,一个平静的声音轻轻淡淡地说着些什么,她的目光终由猜忌,恼恨,转为欣喜,贪婪,只是仍余几分怀疑未去“你放心,你娘这边,我自然知道怎样说。可是这事情,真能做得准么?”

南兮笑了,那笑声中寒意澹澹,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婶娘,怎么你觉得用我整个人交换这些,是占了人家的便宜?”

旅店老旧,却十分洁净。

朱老板年事已高,但从不肯服老,每天清晨必定准时起床,四下巡视一番,亲自尝厨房里烧出的第一锅汤,亲自迎接进门的第一位客人。

日复一日,从无例外。

员工们对老板的旺盛精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知其中另有玄妙。

清晨,凉风习习,薄薄的窗纱被微微掀起,困慵中只觉得好梦香沉。

许久没睡过这样舒服的一觉了。

老朱伸一伸懒腰,翻个身,刚要沉入睡梦之中,却猛地翻身坐起。

不可置信地看一看床边的手表。

心中早已暗自咒骂了几百句,早知换了新人不可靠,这该死的领班,竟敢忘记叫醒他!

一面骂,一面仍是不得不穿戴整齐,系好领带,梳平头发。一切准备就绪,却迟迟没有勇气去转动门把手。

他很怕听到那些窃窃私议的声音:

“真是老了,也会有起不来床的这一天!”

人生自古谁无老?他苦笑着宽慰自己,平生第一次,蹑手蹑脚,像是做贼一般溜进大堂。

可没等走到迎宾台前,满月复惆怅早已化作一腔怒火

——早上八点,大堂里居然连个鬼影也无,最可恨的是,两扇大门居然死死地合拢在一起,好像旅店打算关门歇业的样子。

朱老板只差要骂出三字经来,真想仰天大吼一声:“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旅店的二楼,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的一端是楼梯,另一端,是一扇明窗。

楼梯边,几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还没换上服务生的制服,正头挨头凑在一起,每个人都是满脸好奇,却静静的,没有往日的低声笑语,像是怕惊扰了一个很轻的梦境。

明窗前,一个淡淡的人影。

引他上楼来的小姑娘,想着他道谢时唇边微微的笑意,痴痴地看着他悠然远眺的样子,又忆起自己也曾斜倚这窗边,百无聊赖地看街上的行人,脸颊不由得慢慢发热,比身上的红裙还要红了几分,可随即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又不由得隐隐担心。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这样久的时间,为什么始终不去敲门?

她想着想着,忽然明白过来,一瞬间心中酸楚难言,却又感动莫名。

这位名叫“孔南兮”的小姐,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子。

正想着,忽听身后一声暴喝:“你们窝在这里做什么?还想不想干了?!”

一语未了,老朱看到四五张面孔齐刷刷地转向自己,又羞又恼又是惶急,还夹杂了三分气急败坏,瞧那架势好像不是她们做错了事情,反倒是他来得不是时候。

没等他反应过来,几个小丫头竟然一涌而上,不容分说地按着他一步步向楼下走去,有一个胆大的,居然还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老朱如坠云端、头昏脑涨地走下楼梯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莫非还在做梦?

日影在墙壁上一分一寸地移动着,光阴的流逝,没有丝毫声响。

在这寂静无声中,有多少故事悄然开始,又有多少故事悄然结束?这些开始是否满载希冀,结束又是否不留遗憾?

除了故事中的人,没有人能够回答。好像家家争读饮水词,不过是在别人的词句中,读懂了自己的故事。

而在我们的故事中,南兮没有推门而出,

一辰也没有敲门而入。

这旅店的生意并不好,走廊里偶尔往来几个客人,只是匆匆瞥过一眼,又匆匆而去。

一辰自始至终未曾挪动半步,却不觉有何疲累。只是时候站得久了,阳光晃着眼睛,人有些微的眩晕。

他闭了闭眼睛,觉得一个轻柔的手掌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四肢百骸兜然涌出山涧般纯净的欣喜,却在眼睛睁开的一瞬间,统统石化,归为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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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姑娘被他眼中变幻莫定的喜忧所骇,懵懂之间声音竟微微颤抖,“我要进去送午餐客饭给她,你要不要一起……来?”

南兮斜撑着头坐在窗前发呆。

整整一上午,她也就是这一个姿势。

听到敲门声,头也不回地扬声道:“门没有锁。”听到门开的声音,又加了句:“放在桌上就好,谢谢你。”

托盘慢慢落在桌上的声音,脚步轻轻移动的声音,门缓缓合拢的声音,南兮换了只手撑头,继续枯坐。

简直一点胜算也没有!

她在脑海中列了一张清单后,最终得出如上结论,不由得心内烦躁。

说到底,这样的伎俩,也够得上卑鄙龌龊了,可是以他在这方面的“聪明才智”,南兮讥嘲地笑笑,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清醒与防备,一眼而明。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能让他有丝毫的怀疑!

桌上小小的一面圆镜,镜中倒映着她嘴角的冷笑,一瞬之间,南兮竟有些不认识自己。都说破镜重圆是千载难逢,殊不知那道裂痕的存在会让这看似失而复得的幸福成为天大嘲讽与悲哀。

……

原本清晰的思路再次凌乱,心中的疼痛像海涛一般,一旦涌起,便跌宕起伏,无止无休。

毒中到这份上,简直无药可救!

南兮只得用喃喃自语来平息对自己的怨愤,

“发生了这一切之后,难道他会相信你心中没有丝毫芥蒂么?难道他真的会以为你是如此天真愚蠢,能够坦然忽略所有的谎言与背叛么?”

一个声音冷冷地自问,接着残酷的自答。

“会的。因为你内心深处至今仍在爱他,因为你原本天真而愚蠢,因为你所需要的不是伪装,只是冷静与清醒,因为即使这一次你骗过了他,你也伤害不了他,最终受到伤害的,只是你自己而已。”

镜中人开始迷蒙的那一刹间,南兮挥手将它“啪”地扣倒。

是啊,我永远无法伤害到你,因为我能够让你失去的东西是如此微不足道。

但是我仍愿意这样做,因为你衣袖间扫落的这些碎屑,对我与我在乎的人,真的很重要。

因为你并不爱我。

因为从这一刻起,我将努力,不再爱你。

她再次努力微笑,虽然看不见,可也知道唇边的笑容微微颤抖。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到。他来的时候,我是要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吗?……”

听着自己的声音轻轻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她像被惊醒了一般抬起头,窗外,天色竟已昏暗。

随手扭亮台灯,南兮木然站起身来,去拿床边桌上的托盘,却忽然手指一松,只听“咣当”一声,早已冰冷的食物全部洒落在地,除了木头盘子没碎,碗碟碎瓷却在刹那间和粥饭糊作一团。

南兮看着倚坐在床畔的一辰,脸色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就那么静静地倚在那里,像个玩倦的孩子一般,沉沉地睡去。他的眉是微蹙着,其间似有疲累,有痛楚,有若有若无的委屈,有孑然立于苍茫天地间的孤寂……太多掩藏在那淡淡微笑下的情绪,第一次,如此心安,如此坦然地呈现在她面前。

第一次,南兮觉得他们靠得这样近,这样近。不需要翻越峻岭崇山,不需要绕过急流险滩——向前一步,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推开他重重封锁的心门。

她的意志命令身体退后,可身体拒绝服从;她的理智对脚步大发脾气,可是脚步仍不听话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接着她伸出手去,如着魔魇一般,似犹疑,又似坚定,似畏缩,又似勇敢,似痛苦,又似幸福……

“孔南兮!你这个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在她轻触到住他手掌的一瞬间,仿佛听到体内神经中枢集体发出这样的怒吼怒吼。南兮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对神经中枢的诊断表示赞同。

一辰的手指很凉,南兮试图用手心的热力去温暖它们。像是小时候爹教她的一样,轻轻搓一搓手心,揉一揉手背,捋一捋手指,再慢慢加力按住每个指月复缓缓捻揉,

“顺山坡上顺唱歌,倒山坡上倒唱歌,用耳唱歌用口听,孙女儿摇篮哄外婆”,南兮低低哼唱着儿时歌谣,眼睛里冷意渐渐消褪,温暖平和一点一点积拢……放下右手,又轻轻拉起左手……“千名将军一个兵,百弯月牙儿一颗星……”

歌声余韵仍在,却戛然而止。南兮不敢置信地看向一辰的左手,将它拉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它近在眼前,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时候,她又好像大梦方醒般缓缓将它放落。起先的几秒钟,人好像完全失去了反应的力量,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可她的双手却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渐渐地,连整个灵魂也在剧烈地颤抖,一种无法抑止的恐惧在以无可阻挡的激烈席卷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将双手拼命堵住自己的嘴,才能阻止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疯狂滑落,一滴,一滴,滴在他的手背上。

她知道,她从来都知道一辰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在梅园的时候,很多个晚上,他在灯下凝神蹙眉,细细绘制各样图稿,她也在灯下凝神蹙眉,一面看他,一面在心里暗暗埋怨老天不公。

所谓众生平等,就算你对他有所偏爱,也不能偏得这样离谱,

凭什么他的眉毛生得这样好看,

眼睛生得这样好看,

嘴边的笑容这样好看,

就连……就连他拿笔的手都这样好看。

一辰专注图海之中,自然听不到南兮心里希奇古怪的“老天造人不公论”,不过当他偶然抬头,对南兮暖暖一笑,却总能发觉那清亮的眸子中,藏着一丝羞赧,一丝甘甜。

是的,一辰拿笔的手很好看,五指修长,秀颀,挺直。隽逸如林间微曳的青竹,莹白如江上初临的月光。

他曾用这只手拂去她心头的恐惧与尘埃;

他曾用这只手替她抿起吹乱的头发;

他曾用这只手在她手腕上写暗语,耍得聂书远那帮人团团转;

他一定也是用这只手轻轻捻起一颗棋子,一面气定神闲地落下,一面淡淡微笑着看大张满头大汗的样子;

他用这只手将她揽在怀里,他用这只手挽住另一个美貌如画的女子翩翩起舞……

往事一点一滴兜转上心头,南兮的泪落得更密,更急——她确实是天底下最笨的人,笨到自始至终竟不曾费力向真实的他走近一步。她竟像是爱一颗星那样爱了他这样久,享受着远远仰望的美好,却扔他一个人在那浩淼无际的苍穹中,无声无息地忍受夜的寒冷,风的侵凌,无声无息为她映射璀璨的光芒……

外表看来,一辰的左手上并没有什么惊人丑陋的伤痕。可是,只要你轻轻伸出手去碰触五指间任何一处关节,就会感受到其间一段段指骨经扭曲,弯折,碎裂后拼接,或许因为如此反复多次,以致于全然变形;

轻轻抚模间,还会觉得指尖笼着一层薄薄的茧结。可是如果仔细观看,会立时发觉那是密密麻麻的针痕;

虎口处像是曾撕裂开,又缝合;

无名指间一块近乎透明的白,似曾被大力挤压,指尖比其他手指略平……

触目,惊心,南兮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轻轻摩挲,每看到一处伤痕,心就如同被一把尖针狠狠刺穿,她一边哭,一边紧咬着唇,执拗地,一点一滴地用这种方式走进一辰的世界,感受着他曾经的痛。

“南兮?”一辰被指间的隐痛与暖流所激,眉间一蹙,倏然睁开眼睛,却看到南兮面色如灰,眼中含泪,再看她轻轻执着自己的一只手,反复摩挲,如中蛊毒。他忽然明白过来,心中轻轻叹息,想坐起身,却觉得全身上下如同被无数个烧红的铁箍束住了,实在没有力气,几番努力后,只得作罢,静静地看着她伤心、落泪。

默默坐了一阵,一辰忽道:“南兮,我求你件事好不好?”

南兮一怔,讶然看向他,一辰郑重地点点头,南兮不假思索地道:“好!”

“今天就按到这儿吧,好不容易拼好的,再按下去只怕又要散了。”

一辰淡淡地笑道,神色很是平静。南兮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好像想笑,可笑晕还未聚起,已被一阵浓浓的泪雾冲散,她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微微翕动,却不知如何问起,还是他看着她未成音的口型,揣度着她要问的话,自顾答道:“当时很疼,可是时间一长,就自然而然地忘了,世上有哪个儿子会记恨自己的母亲呢?”

“你说……什么?!”南兮一下子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他,一辰的神色好像仍很疲倦,一面伸手拉着她坐下,一面低声道:“南兮,我很想你。

南兮看着他的眼睛,愣愣地呆了一瞬,忽地一笑,“我也想你,尤其想着怎么算计你!只怕婶娘还在苦等着我的消息。”

“嗯?”一辰微微挑眉,将她拉得更近了些,“怎么本来要喊‘收网’的人改了主意?”

南兮却不语,只是轻轻亲了下他,将头轻倚在他肩膀上。一辰也不再说话,只伸臂环住她,两人静静听着彼此的心跳,忽觉得安稳,喜乐。

“一辰,你是不是……”南兮心内踌躇,似不忍坦白,却仍放柔了声音低低地道,“这几天我终于明白,原来心中想要伤害一个人的念头竟是像毒草一样,一旦生根,便不受控制的疯长。起先,我只是觉得痛,后来渐渐觉得心里很冷,再后来,我甚至觉得,我是在恨……”

她说到这里,却忽被他轻掩住了口,耳畔听到他低低的语声,轻却强硬的口气,像一个她所陌生的人发出的声音:“南兮,你要记得,无论我伤你有多么重,你都不会恨我。因为我不值得你去恨,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去恨……你是不懂得恨的人,不要纵容自己学习如何懂得……”他说到这里,似乎突然喘不上气,揽着南兮的手臂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失了力道,南兮惊怵着抬起头,慌乱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手却被一辰紧紧攥住,她此时方才察觉他的瞳中是异乎寻常的乌黑,唇色灰白,呼吸间尽是灼热,最令人担心的是他的神志竟像有些凌乱涣散。“南兮,你知道恨是什么吗?……恨就是用你的整个人为引,燃一把毒火……和着你恨的那个人,一起烧融,烧化,烧成焦炭,烧成灰烬,到最后,再也分不出究竟哪个是你,哪个是他,分不出你恨的是他还是自己……”

他在这痛楚混乱的语声中对她微笑,这笑意竟仍是清淡闲逸,南兮惊恐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他亦如她一般,早已习惯了用这浅淡的微笑保护自己,而那些在他心内蓄蕴已久,隐忍的痛楚,此时借着病势急于倾覆而出,可因着他的强自克制的抗拒,令这洪水猛兽一般的七情六欲在无处可去间危如累卵,一旦无法渲泻,便会雪上加霜一般令他伤上加伤……南兮心中揪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摇晃他的身体,“一辰,你看着我!你不要这样,不要对我这样笑,你说过的,把一切藏起来是聪明的做法,可是渐渐会不敢面对,你说过的话,你懂得的道理,为什么你不去做,为什么你要躲起来;你要我不要去恨,你要我不要被恨毁灭,可为什么你仍要恨?为什么……”

南兮的泪水与面庞在这样凄楚哀伤的质问声中淡去,又清晰,淡去,又再清晰,渐渐的,她那温软芬芳如花朵般的唇覆上了他冰冷的唇,他的呼吸一点一点地灼热,燃烧,直至沸腾……

那如星辰般清冷的笑容,在这一瞬,终于远离了他的身体与灵魂,这一夜,天幕是安谧的漆黑,星星也安静得如同死去。

梳子外出拍摄三天,Leo也足足忙够三日。这样披星戴月,不分白昼的工作在他并非陌生。然而这一次累得出格,像是赌着一口气,又像在逼迫自己忘记一些什么。

“今天拍摄最后一组镜头,主题是花与水,动作上有一定难度,May希望你可以去看一下,所以至少小睡一会儿……”Sunny见他漠然按熄显示器的电源,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Leo淡淡地点燃香烟,“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恰好可以到那边补眠。”

极美的露天水池,池中轻浅的云影,像是兰丝绸上大片妖娆的白色花朵,然而梳子站在高台之畔向下看去,目中只余茫茫刺痛。

“跳下的时候,小腿要尽力伸直,手臂却可以随意张开,你身上吊着的钢丝会帮助控制速度与平衡,而我们会捕捉你落水时裙裾如花朵般散开,水花四溅的一刹,没有问题吧。”现场监督发觉她脸色些微不对,不禁担心。

“我……”梳子本待说些什么,口型却在看到一个缓缓走近的身影那一刹间转而化作一个漫不在乎的笑靥,“当然!”

Leo的脸色淡漠,径直走来,却并不看她一眼,只向监督微点下头,做了个会在一旁观看的手势,便向水池的另一侧快步走去。Sunny跟在他身后,根本来不及招呼,只匆匆一笑,也急步跑得远了。

“舒小姐?”

“嗯?”梳子这才醒悟过来,强迫自己放柔了身体,松开攥得生疼的手指,挤出一丝娇美的笑容,“好,我们开始!”

化妆师匆匆赶上来补妆,安全指导人员检查周身,时间像慢如滴漏,又像快如流星。

立斩的痛苦渐渐拖延成凌迟的折磨,梳子嘴角的笑容凝塑不变,身上的衣服却已一点一点被冷汗浸透。因着人在高处,时而轻风微拂,在她却是透骨寒意,露在裙外的小腿,开始不自觉地打战。

“你还好吗?”做着最后润色工作的化妆师见她嘴唇灰白,微微哆嗦,不觉停下手中胭脂刷,想要扬声叫人,却被梳子以微弱手势止住,羸如蚊蝇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坚定如磐:“不用人帮,我自己也可以!”

现场人仰马翻,乱做一团,忙清场,忙检查护网,忙架设器械……Leo却似置身事外,毫不挂怀,只是悠然望向面前的一汪池水。

天水缠绵,云淡风轻,池中那样高远又缈小的身影,一寸一寸地向高台边缘靠近……他的心跳本来如沉潭般死寂,却猝然不受控制地加速。没有理由,没有征兆,甚至超月兑于理智地,他猛地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向那高台跑去,在这一瞬间,他完全不认识自己,身体在疾速奔跑,心在砰然跳动,头脑却在震惊,震惊于自控力的丧失。

然而太迟了!

那个影子开始急速下坠,这坠落来得如此猛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在下坠,下坠到没有尽头的深渊之中,途中有灼烫的熔浆与刺骨的冰雪,最终覆没,一片死灰……

“完美!”随着“砰通!”一声,监督讶然竖起拇指!工作人员立刻将梳子团团围住,给她毛巾,给她白兰地,Leo看着她,她也一瞬不眨地回视。她的脸色惨白,唇上余着咬出的齿痕,渗着血丝,她的身体因惊恐未散而不自觉地轻战,但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透明的,仿若被阳光一射就会反映出淡淡光晕的眼睛里,却带了一抹令他心悸的笑意。

这笑意,像一根尖锐的冰刺,悠长缓慢地刺穿他的记忆,这是第一次,Leo发现自己的头脑中竟封存着如此多的笑脸,有嘲讽讥诮的冷笑,有恶劣顽皮的坏笑,有开怀释然的大笑,有茫然无助的强笑,有默默娇羞的微笑,还有……这些笑脸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清晰,然后在一瞬间,被这冰刺搅碎,那些碎片刮过他的心脏,他清晰地听到血液流出的声音,听到碎裂的疼痛,然而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无法可设,无能为力……

Leo惨笑着阖上眼睛,缓缓调转身,听到自己疲倦的声音:“Sunny,我很累,想休息一下。”

“你决定放弃她?”似是不经意,却有阴郁满布的声音,Leo迅速掩去一切心绪,蓦地睁开眼睛,却见Alex正微挑了眉锋看他,目中却殊无半分笑意。

Leo不说什么,错过他的身子,举步欲行。Alex也不阻拦,只冷冷地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要自保时不妨用这句俗语安慰下自己,良心上也会好过一些!”

Leo的脚步微顿,回头看他,淡淡一笑道,“我会的,多谢。”

他想忘记,如果可以的话。只是——

同气连枝,造次弗离,又何以相忘呢?

Leo抬起头,悠然看天上缥缈的浮云,莫名地笑了。

如果不能忘记,又何妨一起下坠。

至少零落成泥之后,你与我,不必再次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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