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未央 卷二:朝天阙 第六十八章 问志

作者 : 悲伤的白娘子

苦慧却不愿别人再把他当小孩子看,后退一步,昂首躲开刘霄的手掌,笑道:“正是,支遁大师命我来宫城外面候你,邀公子前往东安寺中一叙”。

支遁大师相请?刘霄心道稀奇,这个得道的高僧,认识他这么久,自己要不主动找他,他是从来不会找上门来的,既然遣人来请,估计有什么要事。

“那走吧,正好我也有些疑惑想要请教大师”。

说完,刘霄携了苦慧,边问支遁大师的近况,边向东安寺方向走去。

进入东安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苦慧径直把刘霄引至支遁大师的禅房。才进门,刘霄赫然发现,几盏灯烛映照之下,禅房中主位高坐着的却不是支遁大师!

此人边幅不修,粗布衣袍,花白长发散乱披在身后,与士人的峨冠博带迥异,除了云浮山中的师父,还会有谁?

“师父!”,刘霄当头拜倒,意外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抱朴子和身旁陪坐的支遁大师相顾一笑,然后伸手笑盈盈说道:“山野草民,安敢受御史大礼,快快请起!”。

刘霄惊讶于抱朴子言语间见外的意思,还以为不过玩笑罢了,仍旧半跪着说道:“师父明显在斥责于我,御史不御史的,也就是个虚名,在师父面前,纵然将来荣膺首辅,却还是徒弟!”。

抱朴子闻言大为欣慰,冲着身旁的支遁大师点了点头,方才起身扶起刘霄道:“难得霄儿有这份本色,想这世间,声色犬马,贪恋富贵荣华之辈多的去了”。

支遁大师也随即起身,请了刘霄入座,又忙吩咐苦慧下去备些吃食。

刘霄这才醒悟,方知刚才抱朴子并非在玩笑,人心难测,谁也难保自己有看走眼的时候,刚才甫一见面,师父抱朴子存下一份戒备的心思也就不足为怪了。

醒悟过后,刘霄又是一惊。刚才,抱朴子以刘霄本名称呼于他,一旁的支遁大师竟然不见半点惊诧!

“到底师父和支遁大师交情非止一般,想来从头开始,在抱朴子定下李代桃僵之策的时候,支遁大师已然知道此谢朗非彼谢朗了!”,刘霄心中暗道。

疑虑既去,刘霄才依在抱朴子下首坐了,便连忙问道:“师父,这是什么时候来的建康?怎么也不知会徒弟一声?”。

“朱门大院,不是如我等山野草民能进的”,抱朴子哈哈一笑道。

“师父哪里话!”,刘霄陪起笑脸道了一句,“与师父一别年余,虽看着风光一时,可谁知道徒弟心中的苦处?许多疑惑只能自己慢慢琢磨,常思如果师父在侧,必不会让自己走了许多弯路”。

刘霄一时回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左右不是,每每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不由得百感交集。

有支遁大师这一条线在,刘霄一年来的所作所为抱朴子可以说了如指掌。

起意出仕军中,掌屯骑营出建康,大破傅颜部两万燕军,会荆州军再破六万燕军于下蔡城下,被朝廷召回建康转任中枢,这条路看似水到渠成,但是支遁大师和抱朴子心中都有数,其中有谢万兵败,谢家门楣颓丧,又有荆州桓温在侧,虎视眈眈,最终刘霄能有今天的局面,非常人不能为之。

“霄儿,难为你了!”,抱朴子正容赞道,“如今其势已成,峥嵘初显,还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才好”。

“我明白,只是……”,刘霄犯难道。

“但说无妨,为师和支遁大师能助你的,定然不会保留”。

支遁大师早已身在方外,师父几十年前在仕宦场上滚过,如今甘心隐于山野,对这两个人,刘霄是不疑有它的,他们两位,在刘霄看来才是忧国忧民的真国士。

而辅刘霄出来,从道理上也说得通,因种种缘由自己实现不了的抱负,转而假手他人达成心愿,这自然再好不过了。

“师父,大师,不瞒二位,我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打破大晋大族当道的局面,不如此,大晋无以图强。高门蝇营狗苟想的是内斗,想的是偏安江左坐享富贵,何日兵锋北指?”。

刘霄还想往下说,抱朴子却摆手打断了他,道:“霄儿话是不错的,但自汉末以至魏晋,大族当道的局面由来已久,想要打破它,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这个,我明白”,刘霄思忖片刻后答道。

“为师想问你一件事,你需据实以告,万不可有所隐瞒”,抱朴子随即郑重道。

“师父尽管相问,我万不敢有欺师长”。

刘霄答得利落,抱朴子点了点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相问:“假如有一天,可由你来选择,霄儿想要做功成身退的大贤,还是要位尊九五,面南而坐?”。

“师父,这……”,刘霄心中大骇,一时语塞。

抱朴子的话问得很直白,其实一直以来,刘霄只想过尽己所能,改变神州大地煌煌汉家三百年苦难,至于他自己的最终去路,刘霄还当真没有好好思虑过。

事到如今,正如抱朴子所说,刘霄恰在峥嵘初显,大鹏展翅之时,这个抉择,已经到了无法回避的时候。

不觉间,刘霄心中已是汹涌澎湃,久久不能平息,“敢问尊师,功成身退是何意?面南而坐,又是何意?”。

“功成身退,便是辅佐一人,完成一平天下的夙愿。做出此番功业,难免会功高盖主,无论谁坐在皇帝宝座上,到时万难容得下你,所以霄儿想要全身而退,只有到时像为师一样,山野就是你的最终归宿”。

仔细听抱朴子说完,刘霄又问:“那么面南而坐呢?”。

“那便是你来坐这个皇帝了”,抱朴子说完,瞅了支遁大师一眼,两人相顾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默不作声,静候刘霄如何回答。

等了许久,刘霄垂首就是不答。

这是一个沉重的抉择,不管选择那条路,前路必定千难万险。师父今日既然问出这个问题,必定认为他今后大有可为,可刘霄心中却没这个把握,他能担当得起这份重任?

“我命由我不由天!”,刘霄终于有了决断,仰头慨然答道。

“好!”,抱朴子抚掌赞道,“堂堂七尺男儿,岂可把身家性命托付在他人手中?况且,你想做的事情,他人未必想做,也未必做得到”。

“只是,徒弟身侧无人指点迷津,虽有争心,恐怕力有不逮”。

刘霄的难处抱朴子是知道的,支遁大师听他这么一说,这才看向抱朴子开口说了一句:“仙翁,看来你也不得安乐了”。

“你也跑不掉!”,抱朴子连忙笑笑回道。

“哈哈,若能辅佐一位救民于水火的明君出来,平生也别无所憾了!”。

支遁大师和抱朴子一说一答,倒把刘霄撇在一边。

正好此时听见外面有人叩门,屋内几人止住话头,支遁大师命屋外的人进来,却是苦慧领着几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沙弥进来送吃食。

刘霄从御史台署衙一出来,就随了苦慧来到东安寺中,不提还好,眼见送进饭食,顿觉月复中饥肠辘辘。

凑近身前小几一看,苦慧他们送进来的饭食简直寡淡到极点,三两片菜叶,再切了少许萝卜丝,底下盖着的便全是粟米,比起褚府的膳食,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等到支遁大师这位东主伸手相请,刘霄才取箸端碗,不知咸淡的只管把粟米连同菜叶扒拉进口中。心里头却在玩笑般的揣测道,“出家的僧人果然清苦,难不成剃了光头的,天生都有自虐倾向?”。

支遁大师见对面的刘霄嘴角一挑,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还以为他在回想刚才的事情。也该当他偷着乐,抱朴子何许人也?在官宦场上打滚了十多年,如今又站在局外冷观天下变局,大隐隐于野,老友抱朴子肯出山辅助刘霄,不怕事有不成!

苦慧等人侍奉完毕,支遁大师复命他们退下,等到那扇房门吱呀一声紧闭,又抬头问刘霄道:“二郎,我听说你表兄褚歆,如今正在张罗着你和褚珞的婚事,你的意思呢?”。

“在我来说,此事很难决断,要知道,此前在下蔡时,桓温也当着我和叔父的面,有意让其二弟之女嫁入谢家,直白些说,便是许配给我了”,刘霄咽下吃食,回道。

支遁大师嗯了一声,又问:“那,二郎可曾明白回复过褚、桓两家?”。

刘霄索性放下碗箸,答道:“都未曾明说,好歹遮掩了过去,既没说不妥,也没说同意”。

情况问明,支遁大师不再看刘霄,谓抱朴子道:“还好,尚有转圜的余地”。

抱朴子默然点头,只管大口嚼着吃食,不到片刻,满满一碗粟米竟被他一扫而空,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碗箸推在一旁,说道:“此事并不难办,好在崇德殿中的皇太后不算糊涂,给了你一个御史的名头,要是你一返京便即行重用,桓温岂不防你,必先除之而后快!”。

“不仅如此”,支遁大师接口道,“这些年来,中枢各人俱已归其位,谁都划下了道道,轻易不会贸然闯入彼此的一亩三分地,此番二郎倒好,倏然崛起,直插中枢,背地里谁不妒你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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