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霄夫复何言?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似师父抱朴子这样的人,压根就从未闻达于公卿诸侯,却也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心思,除了感慨钦佩,还能说些什么?
议完事,支遁大师做主,把刘霄留在寺中,陪着抱朴子一起草草用了些饭食。
想着这阵子事多,刘霄怕误了,便和抱朴子及支遁大师作别,匆匆返回御史台署中。
果不出所料,刘霄才回署中,还没把气息喘匀称,就听符节御史陶悦转了过来,告诉他道:“长度,午后褚中书遣人过来好几趟了,单问你在不在,又不说什么事。可巧你回来了,要不你往中书省走一趟?”。
来过好几趟?刘霄心中一凛,然后向陶悦道了声谢,抬脚便出了署门,往中书省赶去。
才入中书省的院门,迎头碰见一人在大发雷霆,几个署吏躬身站在那人面前唯唯诺诺,不敢多言,生怕触了霉头。
正恼怒中的那人刘霄新近才认识,为中书省侍郎温放之,如今中书省主官中书监令一直空着,温放之这位中书侍郎禄位最尊,在事实上打理着全省大小事务。
要说在刘霄的印象中,温侍郎一向笑容可掬,是个相当和善之人,不期今日发起这么大的火来,一愣之下,刘霄停住脚步,张耳屏气听了几句。
“我朝自世宗武皇帝以来,便以中书省参赞机要,如今倒好,中书省中要塞进一个人来,我这个侍郎竟不知情,合着你们欺上瞒下,单把我诓在一边,怎么,都以为侍郎不是监令,可有可无吗?”。
中书省要进人?刘霄思忖片刻,根本对此事毫无印象,自然听得不明所以。
见眼前不得便利,刘霄有心避过,正要转身,不防温放之已经发现他站在门口。
“长度!哪里走?既然来了,话又不肯说回身便走,是何道理?”,温放之挥手让几个署吏散了,忙跟上前两步招呼刘霄,接着便哈哈一笑。
这温侍郎与刘霄不过点头之交,刘霄只知道他是前侍中大将军温峤长子,等到温峤故去,温放之就成了太原温家族主了。
交情虽浅,可人家温侍郎却颇为热情,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刘霄无法,只得再次转身拱手道:“恕在下冒昧,本是来寻褚中书的,不防撞见侍郎在议事,不敢多有打搅,所以……”。
“所以一声不响的就要开溜是吧?”,温放之笑意不减,道,“要怪就怪我方才声音大了些,这帮家伙,成天浑浑噩噩只等坐领朝廷俸禄,不斥责一番凡事便不肯上心!”。
说完,又想起刘霄的来意,温放之接着又道:“喔,长度来寻你表兄,先前他还回来了一阵,可偏不巧,片刻前又被会稽王召去,商议诏书的事情”。
诏书的事情?
刘霄看得真切,温放之投过来的眼神似笑非笑,看来这诏书的内容,多少跟自己有些关系,难道表兄已经禀明了皇太后,将大婚的事情议定下来了?
此刻,这一疑问显然在中书省门口得不到答案,既然寻人不遇,刘霄便闷闷向温放之作别,想要返回御史台署衙坐等褚歆的消息。
温放之却不肯饶,偏拉了刘霄进入厅堂之内,又命人沏好茶盏,左一句右一句和他闲扯起来。
刘霄只得耐起性子虚以委蛇,听对方的话音,最后绕来绕去便绕到叔父谢安身上。
虽然他未曾把话往明处说,刘霄心知温放之大约已经知道了谢门双娶的事情,只不过温侍郎着眼在叔父谢安身上,用意不测。
“温侍郎有心了,叔父一向安好,大约不久就会来建康一趟。余者,侍郎知道的,荆州与朝廷这边音信难通,叔父今后的打算,我是不得而知的”。
温放之听完刘霄的对答,虽说没什么不妥,但是到底防人之心太重,本就不过点头之交,他也怕言多必失,热情过了头反倒不好,于是随便寒暄了几句,等到刘霄再次表明辞意,他便随即起身,将刘霄送至署衙门口作别。
回到御史台署中,刘霄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眼见天快黑尽的时候,表兄褚歆才急急忙忙从外头进来。
“长度,你可叫我好找!”,褚歆迎头说道。
“表兄,你也叫我好等!”,刘霄起身回道。
褚歆呵呵一笑,忙问:“刘中丞这会儿回府了没有?”。
“表兄要是早来一步还可见到,此刻舅舅恐怕已经在回府的马车上了”,刘霄答道。
“唉,还是错过了!”,褚歆一跺脚,惋惜道,“还想着约他一起,随你我一道去看看替你置办的府邸,今早府中下人才报知于我,说色色俱已收拾利落,单等我们前去过目一遍,看看还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
“午后表兄遣人来寻我,为的就是此事?”,刘霄问。
“正是,可死活寻不到你的人!”,褚歆有些不悦,回了句,“赶巧午后会稽王爷又遣人把我唤至尚书省中,合计给那历阳太守郗检安排个什么去处,会稽王爷也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做起事来瞻前顾后的,议到这会儿才给定了”。
郗检?
刘霄一听,顿时回想起午后在中书省门口,凑巧碰见温侍郎发火的事情来,于是随口问了一句:“郗检可是要转任中书省?”。
“长度从何而知呀?”,褚歆大为奇怪。
刘霄笑了笑,回道:“表兄不要问我从何得知,却该问一问温侍郎从何而知”。
褚歆随即明白过来,想必刘霄午后回来听说自己寻他不得,便亲自跑了一趟中书省,恰好彼时温侍郎正在署衙之中,两人因此照了个面,那么如此说来,郗检转任中书省的事情,定是从温侍郎口中传给了刘霄。
可是,褚歆依然感到奇怪,明明午后议事的时候只有他和会稽王司马昱,以及尚书令王彪之在场,温侍郎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一时他又回想起一个细节,此事议到中途,尚书令王彪之口称身体抱恙,颇为不适,于当中退了席。
定然是王彪之将此事透露给了温侍郎,褚歆顿时醒悟过来。
“这个王尚书,当真唯恐天下不乱!”,褚歆没好气道了一句,随即又把话头生生止住,催促刘霄赶紧动身,好去细看装扮一新的宅院。
刘霄明显感觉出王彪之和表兄褚歆几人之间的嫌隙,似那午后偶遇的温放之,虽与褚歆同署为官,隐约之间也和睦不到哪里去。
“还是恩师有先见之明”,刘霄暗自叹了句,口中却对褚歆说道,“表兄,我们走吧,看完早些归府,莫叫嫂嫂在家等得急了,又怨夜不归宿”。
“管她作甚,长短不过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男人们在外头办的尽是大事”,褚歆一面携了刘霄往外走,嘴上的口气却是硬朗的很。
刘霄跟着紧走几步,笑了笑没吱声,心里头对这位表兄连呼佩服。在褚府小住了这些日子,他早就看出来了,当着外人的面,表兄一家之主的威严从不许任何人有所触犯,至于晚上关起房门么……恐怕就是嫂嫂褚夫人说了算的。
两人一路无话。好在日落之后,道中行人稀薄,马车奔驰起来不受羁绊,不多时已转入乌衣巷口。
刘霄下了马车才发现,一众褚家仆从齐齐等在新宅大门外,为了凑份喜庆,褚府老管家特意交代小子们在新宅门前挂上两盏大大的红灯笼,再加上仆从们手中提着的宫灯,沉寂了好几年的殷家老宅顷刻人气盎然。
这几天中,刘霄往来路上只注意到有人在这座宅院进进出出忙碌不停,马车之中的他还当真未曾细细看过。此刻一留神,才发现昔日的殷家老宅已经焕然一新。
大门两侧不知什么时候移来两座镇宅的石狮,显尽威武,顺带两扇对开的大门也被包上一层镫亮的铜皮,把那灯烛的火光折射回来,蜇得人眼睛生疼。
更让人意外的是,大门顶上,滴水檐下,已被悬上一方匾额,其上书有两个鎏金大字——“谢府”。
从今往后,这便是我的府邸?乌衣巷口夕阳斜,从今往后,这豪门大族聚居之地,我便得以跻身进来?
刘霄一时感慨万千。
看过府门,不见刘霄有什么异议,褚歆忙把他往府里头请。
越往里走,越是看得眼花缭乱,飞檐斗拱,假山重叠,又不知从哪里引进来的一渠活水,七万八绕的,竟贯穿整个院落。
大院落里头套着小院子,门厅、厢房、书房、内宅,还有前后两座花园,如此里外三进,绕得刘霄晕头转向。
看得最后目瞪口呆,刘霄不免回想起后世的蜗居之苦,今昔对比,不知说什么才好。
“表兄,无需再看了,这座院子我当真满意得紧!”,兜兜转转大约半个时辰,刘霄止步在一处厢房前谓褚歆道。
“也好,里里外外,我府上的小子们可是足足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在打点,各色匠人也请了不少,长度能满意最好不过了,我这个做表兄的,一番心思也没白费了去”,褚歆笑了笑说道,怎么听都有些在刘霄面前邀功的味道。
“表兄……”,刘霄欲言又止,却说不出半个谢字来。
褚歆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忙伸手止住,接着意味深长地看向刘霄道:“今后,珞儿可就托付给你了,论起性情模样,珞儿比起你嫂嫂强得不是一点半点,莫要辜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