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悄声道:“你不是说弹琴的是位姑娘吗?”。
这回连流素也有点把握不定了,她和纳兰性德对音乐都有所了解,虽然没有弹琴者那样的技艺,但乐由心生,一个姑娘家如果能弹出这样壮怀激烈的高调来,那绝非寻常青楼女子可比,照封建时代女子被束缚的个性及生活环境来说,她们根本无法了解云旗金戟的沙场豪情。
箫声裂帛遏云,终渐清减,本以为就此停歇,谁知又转为低幽思乡之情,仿佛刚醉卧沙场,豪情方歇,便羁旅思乡,月下难眠,梦回家园。
“好,好箫音妙,琴音和得更好,难得有此佳音,不知人间天上。”玄烨击节轻哼,神情微显沉醉,笑道:“阳先生的箫音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上回听先生**,仿佛还是前两年的事了,这几年跟随我身边,事务繁忙,莫说没有闲情逸致,就连我也差点忘了阳先生精于韵律了。”
纳兰性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声吟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玄烨道:“好词,好曲,也只有容若这词才正合曲意,自宋以下,又有哪个词人能与容若一比肩?”
“三爷过于抬举。”
玄烨笑着拍拍曹寅:“都说你能词曲,倒现作一首来和容若较个高下?”
“嗯?啊?”曹寅正沉浸在与筱云蕾的风花雪月中,搜肠刮肚显示才情,只盼在美人跟前赢得青睐,压根儿没去听曲,被玄烨一拍,一脸茫然。
便此时,箫音渐微,琴音也偃旗息鼓,归于山水静流,终至湮没无声。
玄烨又好气又好笑:“好啊曹寅,你倒是只顾脂粉香浓,怕刚才有人取了你脑袋也是不知吧?”
曹寅登时脸红:“三爷取笑,我哪有……”
“来来,去把那个妈妈叫来,让弹琴的姑娘下来一叙。”
阳笑笑着摇头:“刚才她已说过那位姑娘在见客,还是不必为难。”
曹寅总算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赶着掏出银子往桌上一压:“咱们出双倍价,怕她不下来”跟着大声呼叫老鸨。
老鸨听闻他们非要召弹琴的姑娘,为难之余看见银子仍是大放异光,咬牙苦想了片刻,匆匆上楼去了。
筱云蕾却忽地悄声道:“容姑娘不论见不见客,都是寻常人见不到的,只怕妈妈说不动她。”
“哦?什么姑娘,架子这样大?”玄烨不以为然。再什么天姿国色他没有见过,一个区区青楼女子摆起这等架势。
筱云蕾正欲答话,却听楼上吵吵闹闹,一群衣着豪阔的客人满脸怒气下来了:“谁要找容姑娘?仗着银子比咱们多出点就可以不守规矩?不就是钱吗,爷也有,爷不但要包了容姑娘,还让你们给爷唱曲儿取乐呢”
后一句话说得极不恭敬,带着蔑视欺辱之意,曹寅有些按捺不住,玄烨却只用余光一瞥,看对方那暴发户的架势淡然一笑:“那这位爷,你打算出多少银子让咱们给你唱曲儿取乐?”
为首的一抖荷包,几锭足银滚落,跟着他手里扬出一沓银票冷笑:“这样够不够?”
玄烨笑道:“阳先生,你觉得如何?”
阳笑拿箫轻轻敲了敲酒碗,笑着摇头:“不够”
那人正欲说话,他身边的一人已经轻呼了一声,一把拉住他低语几句,那几人盯着他们,脸色已是微变。
原来阳笑只是在碗边轻轻敲击,碗不见碎,箫不见裂,但整只酒碗已陷入黄花梨桌面,平平整整不露分毫。
眼见那群人眼中微露惊惧之色,却丝毫没有退缩,为首的一声唿哨,六个人从楼梯上振衣直扑下来,看身手,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要说是寻常的市井混混,那绝不可能。
曹寅脸色一变,将筱云蕾一推:“你快走,别伤到你。”
筱云蕾目光一闪,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借着他一推之势缩到了包厢一角。
玄烨心中虽惊,面色却丝毫不变,稳如磐石地坐着,观战之余还抽空看了流素一眼:“小素儿,你站到角落里去。”
流素嗯了一声去跟筱云蕾站在一起,关切地注视战局,他们这边除玄烨外其实只有四人,对方却是六人,单只人数上就已吃亏,但捉对厮杀起来,对方毫不占便宜,没多会还落了下风。
玄烨已看出这不是寻常青楼争风,也不叫他们手下留情,只是叫道:“留个活口”
流素正看得带劲,想顺带吆喝两声,忽觉得手腕一紧,如陷铁箍,回头一看,见筱云蕾冷冷看着她,正扣着她手腕脉门。
流素知道,从中医上说,这里是内关穴,西医上说靠近肱动脉,无论如何这里受制都不是好事,而且看筱云蕾面沉似水,显然不是紧张无意中的动作。
流素心中一惊,转眼就想到筱云蕾的用意无非是想自己大声呼救令其余人心乱,看来这画舫竟是个虎狼窟。她微一冷笑,抿嘴不作声,偏不上当。随即觉得腕上用力,一阵酸痛,登时半边身子都发了麻,她轻哼道:“筱姑娘,我不过是个小角色,你这样没用的。”
筱云蕾也低声道:“快点大叫,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我就算叫了他们也不会理的……”
正说着战局已有改变,转眼对方有两人受伤,另四人拼死苦斗,竟然没有一个肯逃离的。
玄烨冷笑:“不知是哪方势力作怪,既然想寻死,就成全了他们”
黄海和曹寅闻言,手下更不留情,一刀一个刺伤与他们对战的,那两人受伤后退,往二楼奔逃。
阳笑叫了声:“别跟去”但那两人却不听话,已跟着追上去。
阳笑微一皱眉,手上加紧,一掌拍中为首的那人,将他震得穿破画舫板壁,摔落秦淮河。跟着另一人也被他击中,随手抓住点了穴扔在一旁。
纳兰性德那边也有两名敌人,他的身手是远不如阳笑,微显吃紧,阳笑解决了两人过来支援时,他才松了口气。跟着阳笑举箫横点,一边一个委倒在地。
此时听见楼上黄海一声惊呼,两人一怔,来不及审问地上三人,就直扑二楼。而变故由此生奇,画舫船板底舱突然有人破壁而出,又是六名蒙得严严实实的人持刀拿剑冲上来,最近的一个居然是从桌下钻出,一刀将玄烨面前桌子劈成两半。
这回任玄烨再怎么镇定也忍不住脸色微变,一个后跃落到筱云蕾前面不远处。
画舫下有隔舱船板,这些人显然早藏在地下船舱中,不用说这整艘画舫都大有问题。
阳笑应变极快,眼见他将要奔到二楼,蓦然回首在楼板上一点,便如飞鸟振翅旋身扑回,他的出手神出鬼没,在刺客中穿插的身形犹如虚影,同时喝了一声:“容若,不理他们了,回头护主”
玄烨自幼也学些骑射,阳笑入宫后也教他一些防身技能,但他身为帝王,终究没有时间去钻研武技,身手比纳兰性德要差很多,在黑衣人的进攻下,自保也已勉强,好在阳笑一落地就将那几人吸引了去,他才勉强立足后退。
流素见玄烨越退越近,心里不由得大急,筱云蕾突然出手时,她知道不妙,大叫一声:“三爷小心”跟着出其不意地在筱云蕾肩上咬了一口。
筱云蕾吃惊之下缩回攻击玄烨的那只手,玄烨同时也已察觉,顺手拔出靴中藏刀,反手一挥,切向筱云蕾。他的身手虽然平平,不过筱云蕾看上去武功也不高,被他一刀逼得后退,不觉放松了流素。
跟着玄烨回身,舞起刀身进攻筱云蕾,两人一时倒打了个平手。那边阳笑和纳兰性德对着四人,也没占便宜,一时腾不出手来照应他们。
阳笑问:“三爷怎样?”
玄烨道:“很好,没事。”他此刻心中颇有怒气,全宣泄在筱云蕾身上,招招进逼,毫不留情。他自己也没想到,随意南巡一下竟遭遇刺客,而生平首次跟人真正动手,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及笄少女。
因此当他占了上风之后,刷一刀在筱云蕾身上带出一条血痕,自己却怔了一下。他下旨杀人杀得多了,可亲手拿刀杀人又是一回事,何况他这会儿占了上风,又隐隐生出点胜之不武的感觉,再看筱云蕾痛得花容失色,一张如花娇靥惹人怜惜,他忽然下不了手去。
只稍这么迟疑间,筱云蕾忽然抓住流素从窗口翻过去,跳入秦淮河中。
纳兰性德只听流素惊叫了一声,他顾不得身前敌人,百忙中回头一看,就见流素翻身落水,心往下一沉,招数一乱就挨了一刀。好在对方见他分神并不赶尽杀绝,反倒弃了他扑向玄烨。
看来对方的目标明确得很,就是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