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案一椅,一盏一笼。
守备衙署宽阔的院子里,沐浴着上午和煦的阳光,马骏手托香茗,翘起二郎腿,悠闲地逗弄着鸟笼中的百灵鸟。小鸟随着他的口哨声,在笼中一蹦一跳地应和着,声音清脆悦耳。
马骏很享受这一切。
这几天,除了罗刚的存在让他感到隐隐的不安外,可以说他这两天的心情还算非常愉悦。
那天连夜赶到罗刚告诉他的地点,很容易就找到了张应权的埋骨之处。起出尸骨装进预备好的棺木,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岚县。
这个棺木是为张应权准备的,其实也有为自己准备的意思,如果从罗刚那里索不到张将军的尸骨,他估计自己必死无疑。
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大方,一次拿出三千两银子。
大半夜车马劳顿,他终于在城门口堵住了张禄,此时张禄正与岚县守备程子仁带军出城,欲往兴县与他合兵。
见到张应权的遗骨,张禄是悲喜交加,与老爷相处几十年,彼此感情自然深厚。自此阴阳两隔,难免心声悲戚。
另一方面,老爷尸骨已经寻到,他再回张府也算有个交待,大有希望免去一死。
因而,他对马骏也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好话说尽,就差没给马守备跪下了。张禄亲口承诺,只要他张禄在张家还有一席之地,就绝对不会忘了马骏的恩情。不但大老爷会感激他,就连二老爷、三老爷以后也将多有照拂。
张禄所说的二老爷和三老爷是指张全昌和张德昌。
这二人也都在大明军中为将,却较之张应昌逊色一些。张家系武将门第,起于其祖张臣,振于其父张承廕。张应权原名为张邦昌,与北宋奸臣同名。得此名皆因张承廕习武废文,对前史所知不多。当知道那个北宋奸臣之时,张邦昌的名字已经叫了出去。
张应权懂事后便想改名,无奈张承廕以此名秉承社稷中兴之意,若无故改之,恐人非议,故而屡次不允。
父命难违,张应权改名之心也就淡了。
后来张应权加入行伍,其三位兄长屡得升迁,唯张应权最不得志。他便认定,全拜此名所赐,便取其大哥应字,取其二哥全字,改成此名。
其时,已官至辽东总兵的张承廕,早已于万历四十六年,在抚顺与鞑子交锋战死,改名之事再无阻滞。
此时的二老爷和三老爷虽然官职不如张应昌大,但承其祖荫,再加上屡获战功,张全昌已是坐到了定边副总兵的位置,就连张德昌也当上了保定参将。
一次让三个这样的大人物承他的情,马骏自然心中欣喜若狂,不管将来能不能借到力,眼前这一劫铁定是过去了。
张禄匆匆带着灵柩离开岚县,连辎重的事问都没问,马骏乐得不做解释,随后打马回转兴县。
具折派人带着几大车贼首报与岢岚州参将秦怀义,得秦怀义手书嘉勉,并言明将他的战功尽快报与镇台大人,让其静候佳音。
同时又一件好事来了,本城县令冯子成的夫人带着两千两银子找他哭诉。马骏一问,罗刚居然留书索要两万两银子,指定时间,指定地点赎人。
于是他收下两千两银子,折腾了一天,无功而返。
次日冯夫人又哭着来了,这次她带了三千两。收到银子,马骏亲自带军,果然成功将冯县令解救了回来。
虽然这一次罗刚得了大头,马骏也算把损失找了回来还略有赢余,心里也是极为满足。
事情圆满解决,一切都如罗刚所料,丝毫不爽。正因为如此,他才对罗刚愈加忌惮,更坚定了早日除去此人的决心。
正当他边想着事儿边逗鸟的时候,一名家丁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老爷,冯县令来了!”
“冯县令?他来干什么?”
马骏立刻站起身,面露疑惑。大明朝文尊武卑,即便县令品秩远较他低,却隐隐压他一头。平日有事也是派人请他过去。象今天这样,他亲自到守备衙署还是第一次。
整了整官服,马骏迈着四方步晃到了衙门口,却见五十多岁的冯子成竟没乘官轿,看其满脸汗水的样子更象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其身后的两个衙役正气喘不已。
马骏压下满心的疑问,拱手道,“冯大人驾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马守备,出大事了?”冯子成来不及客套,上来就说了这么一句。
“出了什么大事?”马骏急问。
冯子林朝左右看了看,见有百姓在附近经过,便把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马骏忙侧身将冯子成让了进去,“冯大人,请。”
二人来至官厅,还没等落座,冯子成急着说道,“马守备,执役界河口的六名巡检全部被杀,巡检司的役院也被烧掉了。”
“居然有这事儿,孟家峪呢?”马骏惊问道。
兴县共设有两个巡检司,一个就是被罗刚挑了的界河口巡检司,另一个设在孟家峪。
巡检司的主要职能是稽查无路引外出之人,缉拿奸细、截获月兑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
因而巡检司设立的位置都属交通要冲。
界河口巡检司主要是盘查往来太原、大同、汾州之人,而孟家峪在兴县的西方,主要盘查进入山陕之人。
既然处在交通要道,来往行人必然较多,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会很快传了出去,难怪冯子成急得竟有些失了官体。
听马骏询问,冯子成道,“如今只得到界河口的消息,孟家峪并未有人来报,本官已遣人前去查探,稍后便可知端底。”
“知道是何人所为吗?”马骏问。
冯子成自己寻了椅子坐下,睨视了马骏一眼,道,“现场并无活口,也未寻见知情者。据本官推断,巡检司并无财物,案犯绝非劫财。六人全部毙命,可见对方下手之狠,必是寻仇。本官想,与官府结仇者何人?何人痛恨官差如此之深?”
冯子成的意思虽未明说,但言语之间指向已极为明显,马骏自然没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他却故意装着糊涂问,“冯大人的意思是?”
“石楼山和石猴山的土寇余孽!”
“不可能,两山的贼寇已彻底铲除,何来余孽之有?”
冯子成面露嘲笑,“马守备,既然余孽都已剿尽,那本官又为何人所执?”
“挟持冯大人的贼人是两山之贼倒是不假,不过那日已经全部诛杀,贼寇剿尽之说自是从那日始,冯大人也是认同的,不然怎会贴出安民榜。”
冯子成闻听此言,心中又气又恨,那日凌晨被人所劫,押至城东二十余里外的仙人洞。被囚期间,他无意中听到贼人交谈,从谈话中,他推断出劫持自己是马骏的意思。但对方说话很是隐晦,若真要说马守备是背后主使,却没有一句话可以作为真凭实据。
后来马骏率兵来救,离仙人洞大老远,洞中的贼人就手持兵器杀了出去,直到马骏言称贼人已全部剿灭时,他连尸首都没看到一个。
对马骏这种先劫其人,后吞钱财,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行径,冯子成深为气恼。奈何对方手眼通天,又有兵权,却是令他深为忌惮,不敢与其撕破脸面。月兑困之后,还硬是忍气吞声设宴答谢了人家一番。
此时他强压抑心中的恼火道,“马守备,今日一早李家集的百姓送来五具贼尸,经查验,系为石猴山的土寇无误。这些贼人显然是漏网之鱼,其伏法却在出榜之后,可贼人余孽尚存,恐怕多有后患。”
马骏松了口气道,“既然案犯已经落网,冯大人也可结案了!”
冯子成摇了摇头,“非也,从时间上看,此五贼伏法在先,而界河口一案在后,显非五贼所为!”、
“此事只大人知晓,什么时间上不符?是不是他们做的,不过是大人一句话的问题,本将也是站在大人一边的。”马骏笑道。
“按马守备所说,结案倒也不难,然真凶漏网,余孽尚在。孰能保证日后那些人不再犯案,若界河口巡检司重启之后,再遭屠戮,抑或孟家峪同受此劫,我等何以处之?况且本官昨日接到通文,陈御史奉旨赈济山西,不日即将抵达本城。马守备定然知悉,通常御史外派,除奉专差外,还有代天巡视之责,那就不是普通的御史了,而是钦差啊!若钦差大人在本县境内出了什么闪失,马守备啊,后果还用说吗?就算钦差大人在此期间平安无事,只要贼人搞出点什么动作,我看啊,不是拿点银子就能了事的!”
“陈御史?哪位陈御史?”
冯子成道,“陈乾阳陈御史,据说圣上发十万两白银至山西,十万两啊,谁敢担保贼人不会动了心思。马守备方将请功折子递走,若真出事,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马骏明知道冯子成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也相去不远,一旦出了点什么事,他俩都担待不起。
想到这里,不禁额头上有些冒汗,这是犯了哪个太岁了,总弄这些悬乎事来添堵,一天的好心情就这么一扫而光。
正在这时,一名家丁在门外禀道,“老爷,赵师爷求见冯老爷!”
没等马骏做出反应,冯子成急忙唤道,“快进来说话。”
“是”
外边有人应了一声,紧接着走进来一位四十多岁的文士。
“孟家峪情形如何?”冯子成迫不及待地问。
“回禀老爷,孟家峪巡检司一切如旧,并未出事。”
冯子成长长出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才又放下,想了想,他吩咐道,“传本官令,即刻提调孟家峪巡检司差役回衙,协助筹备迎接钦差事宜,巡检司暂由当地甲长看顾。”
赵师爷躬身施礼,应了一声快速退出。
待赵师爷走远,冯子成站起身对马骏说道,“事不得已,孟家峪的差役只能暂时回避了。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一切还得从源头解决。本官即刻回衙布置重修界河口巡检司事宜,至于贼口余孽,还得马守备出马。马守备运筹帷幄,一举缴获两山土寇,量小股余孽定不在话下,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分头动作吧,本官告辞!”
说完,冯子成一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哎哎冯大人。”
马骏站起来招呼了两声,冯子成连头都没回,径自去了。
“真是一条老狐狸。”
马骏心中暗骂了一句,缓缓坐在椅子上。很明显,冯子成是想把剿贼的事都推到自己身上,将他抖落干净,从而置身事外。可是,他马骏却做不到,职责所在,出了事要么他俩一起挨扳子,要么他自己受过,无论如何自己是跑不了的。
不过是一百大板子谁来挨的事,或者一人五十大扳,或者一百大扳子全给了他马骏,可问题是五十板子也要人命啊!
此时再去推诿毫无意义,最好的办法还是得从源头解决此事。
“到底是谁干的呢?”
马骏心中反复思量,他觉得石楼山郭兴的可能性最大。昨天郭兴派人送信来要见他,被他给推了。界河口巡检司当天就被人给挑了,难道只是巧合?
之所以不去见罗刚,马骏倒不是怕有生命危险。其原因之一是不愿与罗刚过从太密,再引火烧身。还有一点,就是每次见罗刚他总要吃些亏,无论怎么提防,总会绕来绕去被对方给算计了,事后醒悟过来已是为时晚矣。
不管是不是他干的,要想弄明白事情真相,解决隐患,赶鸭子上架,还得硬着头皮再去一趟石楼山。
“郭兴郭兴”
马骏恨得咬牙切齿,昨天人家主动来请他,他托病不去,今天反要主动去找人家。这他娘的不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一想到这些,马骏心中懊恼不已,不禁气急败坏地对着外面大吼起来,“来人啊,给我备马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