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新寻来的马车里,夏飞照例趴在窗口,视线跟随着韩晟宁的身影。
这会儿那张一半熟悉一半陌生的脸已经再次被兜鍪遮挡住了,夏飞琢磨着,韩晟宁这副腔调做派,要是放到她前世,就和那些衣柜里只有西装的精英男似的,一板一眼,身上的衣服都不能带个褶的那种。除了那张脸,他和小实完全是两种人。福利院里男孩不多,被留下的全都是难以医治的残疾孩子,小实就是个脑瘫儿,和面瘫可有着本质的区别。小实病逝时只有十三岁,夏飞忍不住想着,如果小实也能活到韩晟宁这样二十出头的年纪,会不会就是现在韩晟宁的这个模样?但很快她自己就否认了,那个脸上永远挂着一副痴傻的小实,无论如何也生不出韩晟宁的气质来。夏飞忽然有些怀念那段尘封的记忆,那个在她前世生命里对她无比依赖、像亲弟弟一般的小实……
曹氏与越桃已经醒来了,夏飞并没有把韩晟宁的事情告之曹氏,玉蕊不知去向,因此她连玉芝、玉蕊的情况也没有多说,至于她俩昏迷时发生的残酷战斗,更是一字未提,只简单的说韩晟宁的人马击退了乱民,她们已转危为安了。夏飞表现的很平静自然,曹氏也就没有多想,倒是越桃有些后遗症,犯上了被害妄想症,夏飞时不时要和曹氏一块儿安抚她。
韩晟宁领着自己的人马忙前忙后收拾战场,距离战斗结束足有一个时辰后,有一只人数远超韩晟宁的兵马到来了,夏飞后来得知,这是负责护卫皇帝与京畿的殿前司的兵马。韩晟宁与他们的统领一番交涉后,夏飞三人所在的马车就跟随着这支队伍重新启程了,而韩晟宁部则依然留在原地,没有再跟随上来。
夏飞这时候才意识到,两个月的相处就此结束了,突然的连一声告别也来不及说。不过转眼她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韩晟宁并不是小实,而且按夏飞的性子来说,只怕今后对韩晟宁与韩家,都是避之不及的了,告别什么的完全就是多余。对于她来说,眼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考虑,京城已近,经历了这一场混战后,看着庞大的护卫军队以及马不停蹄急速赶路情形,她基本上已经没有月兑逃的可能了,也就意味着很快将要到达京城了。
在韩晟宁的安排下,玉芝的问题解决了,她的婢女身份暂时无碍,只是就像范兴然提过的,夏重懋与大长公主已是自顾不暇了,越桃更是个胆小怕事没有担待的,能不捅出漏子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根本不用指望她能帮上夏飞一丝半点儿,夏飞这个“婢女”身份着实尴尬,万一不留神被人当做无关紧要的小炮灰给收拾了,那可真冤的紧了
夏飞盘算着,曹氏作为最熟悉大长公主的嬷嬷,大长公主又“失忆”了,只要周元望对大长公主掌握的卫朝某些情况有所惦记,那么曹氏继续留在大长公主身边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夏飞想起平日里曹氏对她的好,心中有了计较。
这会儿马车里只有她们三人,夏飞挨上曹氏小声说道:“嬷嬷,做我的干娘吧”
曹氏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想推月兑,她牢记着自己下人的身份,就算是乳母,就算心里把大长公主视若己出,也从不敢奢望主子称她一声“娘亲”。
夏飞用小身子蹭了蹭她,嗲声嗲气的说道:“嬷嬷可别嫌弃越桃这个干闺女”
越桃不明所以的看了过来,一脸呆像。曹氏倒是愣了一愣后,明白了什么。
观念这个东西根深蒂固,就算改变也需要有个过程,夏飞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较劲这些,她用了曹氏能够接受的法子表述,以越桃婢女身份认下的干娘,就不存在曹氏难以接受的身份上的距离了。
其实曹氏比夏飞更明白作为下人的艰难,也知道京城已经近在咫尺了,有一个干娘的身份,她可以更加名正言顺的护着夏飞,她含着泪把夏飞抱在怀里:“我的小心肝儿呦,都是嬷嬷没用嬷嬷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能嫌弃你嬷嬷依你,你放心,嬷嬷一定会看顾好五娘你的”
夏飞甜甜的笑着,亲热的喊了一声“干娘”,小心翼翼的抹去了曹氏眼角的泪珠。
……
……
最后的一段路走的很急,没日没夜的往京城里赶,除了极少的停下短暂休整外,根本没有打尖或扎营,新的马车又比不上原来的平稳,这一顿折腾让车里的三人都累的够呛,到了第二天后半夜,迷迷糊糊的就听说已进了京城,三人才勉强支起了些许精神。
深夜的街道两旁只有大门紧闭的房屋与高耸的院墙,就像玉芝、玉蕊说过的,四下里已看不见战火硝烟留下的痕迹了,大约是寒冬还未远离,除了行进的队伍发出的刺耳声响外,虫鸣狗叫也没有一星半点儿,死寂的毫无生气。
漫长的行程终于在内城高大气派的城墙与城门前告一段落了。
夜很黑,只有少许的火把照亮有限的范围,但这一切对曹氏来说太过熟悉了,凭感觉就足以分辨,她激动的哽咽着:“竟然是西华门……是西华门……”原来,当初内城陷落大长公主带着夏重懋出逃时,走的也是西华门,一切又绕回了原点,只是物似人非。
马车通过了掖门进入内城后停了下来,负责押送的殿前司兵马则留在了城外。一墙之隔,外面是披甲上马、煞气十足的兵士,内里已是锦衣玉带、举止约束的宫婢内侍了,如同两个世界的反差,对于刚出了马车的夏飞来说,略微有些不适应,但并没有多少意外。早在途中玉芝、玉蕊就已反复暗示明示,周元望会对夏氏大长公主以礼待之,因此不至于踉铛入狱,只是真正陷入了皇宫大内,被高墙深锁,夏飞的心还是一点一点的在往下沉。
前来迎接夏氏大长公主的宫人中,领头的是个中年宦官,白净温雅的模样,恭敬温和的态度,不轻不重的言语声,无论哪一点都恰到好处,微妙的就好像有杆尺子在丈量。宦官自称姓梁,名节安,夏飞见他身着绯色官服,带四梁冠,按曹氏的补课内容看来应为六品内侍,内侍官不过五品,想来这梁节安在皇宫大内中,也算是小有身份的了。
此时,没有了马车代步,只为大长公主准备了一抬肩舆,疲乏的全身无力、腿软发虚的夏飞心里直冒苦水,在入宫的第一时间里,深切的体会到了何为“主仆之别”,让她忍不住小小的哀叹一下今后的婢女日子。
这时候已不方便交谈,曹氏与越桃各有所思。曹氏的双手一直忍不住的微微颤抖,心里翻江倒海,滋味是一言难尽,总算夏飞平静的神色给了她些许安慰。
越桃则有些呆愣,两眼发直的看着在她面前请安的众宫婢内侍,虽然排场远比不上卫朝的时候,甚至这些宫人与其说是前来服侍,更像是负责看管押送的,但曾几何时,她还是属于其中的一员,转眼她却有了资格挺直了腰板站在人前。她忐忑的用余光扫了一眼夏飞,见对方大半个身子隐于曹氏背后的阴影中,看似顺从的微微躬身,未显露不悦,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有些不安,又有些莫名的骚动。
稍作场面上的交代后,梁节安引领着众人,沿着高墙间长长的甬道,往皇宫内深入。这一走就走了许久,夜色包围的皇宫甬道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把夏飞累的差不多去了半条命,总算穿过了个垂花门,进入了一间院子。
夏飞正想喘口气,可是身前曹氏的背影明显的晃了一晃,歪斜着就要倒下了。夏飞连忙上前伸手搀扶,抬头就看到曹氏两眼发直凝视前方,泪水已不可遏抑的从眼角淌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