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君遥自然认得,那从树后走出的美丽女子便是被夜无眠强入了妓籍不许赎身的“一舞倾城动天下”玲珑心。
可夜无眠的梦里怎么竟会有她呢?秦君遥心头一跳只觉不祥,具体为何,却连她自己也没办法说得清楚。凌乱着思绪,秦君遥眼瞅着夜无眠先便起身向着玲珑心迎了上去,近前,他更是牵住了玲珑心的纤手,拉着她走回了兄妹身边双双坐下。玲珑心跪坐夜无眠身侧语笑嫣然小鸟依人,看情形倒像是和夜无眠成了一对鸳侣佳偶。就在这时,旁边夜墨璃一声“二嫂”证实了秦君遥的所见所猜。这样看来,夜无眠对玲珑心倒是存了真情真心的了?可他为什么会残忍到将玲珑心充为官妓呢?难道是看着玲珑心对自己大哥情深一片又得了父亲的指婚,因爱生恨,这才有了后来的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你们就知道拿我取笑,我舞跳得虽好些,可怎及墨璃的歌喉甜美动人?倒不如叫妹妹唱首歌来大家乐乐吧,有妹妹在这儿,我又哪儿敢开口呢?”玲珑心含嗔带笑,鲜艳的罗裙随风飘摆,那模样竟比这山间开得最是明艳光彩的杜鹃娇花还要迷人三分。夜墨璃一旁听着只是皱眉撅嘴,拉上夜无眠的衣角就撒起了娇来:“你们怎么每次说到最后都要把我拉上,我可不依!”
几人见夜墨璃娇嗔可爱忍不住都笑了起来,边上秦君遥唯一不识的男子——想来是夜销魂吧,他笑着摇了摇头问妹子道:“在座的都是自家哥哥嫂子,也不是第一次听你唱歌了,你唱得又那样好,倒怕的什么羞呢?”
待夜销魂说完,夜无眠亦是轻轻握住了妹妹的手宠溺地说道:“难得大家都欢欢喜喜地坐在一处玩耍,你就唱吧,让你嫂子给你伴舞,咱们做哥哥的光说为你拍手叫好,这样可好不好了呢?”
玲珑心听夜无眠如此允诺妹子倒是颇大方的立刻便站了起来往人前一站,负手背后,她笑盈盈地问夜墨璃道:“妹妹今天预备给咱们唱什么曲子呢?你且说来,嫂子好依着调子给你伴舞。”
“唱《采薇》好了,二哥不是最喜欢听那曲子么?”夜墨璃温婉一笑,坐直身子便认认真真从头唱了起来:
雪欲来的时候,又烫一壶酒,将寂寞,绵长入口。大寒夜,山那头,彤云出岫,小炉边,那首歌谣不经意被写就。白露前,麦未熟,恰是初秋,约临走,将柴扉轻叩。岭上霜红也浸透了眼眸,那首歌,哽在喉,沉默不忍回头。“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雨未停的时节,煎茶试新叶,让光阴,杯中交叠。茅檐下,水如泻,沾衣未觉,研开墨,芒种刚过,歌写至下半阙。春分后,花未谢,
尚可采撷,却低首,问是耶非耶?枝上残香也覆盖了眼睫,谁和着那首歌,刚吟罢的第一节。“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卿已老,忆采薇,草未凋,又抽穗,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昔我往,杨柳垂,今我来,雪霏霏。问故人,可记当年高歌唱《采薇》?
梦境中的夜墨璃年少不识愁滋味,偌大一段简洁明朗尽溢哀思的歌词竟叫她唱出了些许欢喜的滋味。夜无眠三人拍手和歌,玲珑心起舞似蝶翩翩,兄妹几人兴致极是高昂。秦君遥在树后细细体味着歌中词句却是越听越觉悲伤,常见人诺“君不来我不老”,怎奈人间岁月匆匆,一别经年,唯有年复一年独自采摘昔年共采之薇,直至鬓白迟暮,终不得再见半面……这就是人间的情爱,美好却又不得长久,痛苦自比欢乐多出不止千倍百倍,只是世人总不免竞相争逐,千年万年未有停息,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秦君遥偶有所感,立在原地竟自怔怔落下了泪水滴入土中。谁料那草地竟似为她悲怨所噬,秦君遥泪水滴落下土之后立刻便如波一般向四围扩散成了一片虚无。待秦君遥回神,眼前哪里还有他们兄妹的影子?就连天上地下也早混沌成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虚无,只有一袭清甜唯美的女音,悲伤不断地重复着《采薇》无奈悲叹的曲调,音质空幻飘渺在这无涯的虚空中漂移游荡,毫不客气地侵蚀着秦君遥本便疮痍满目的悲神怨心。
这曲……不是夜墨璃唱的!是谁也入了夜无眠的梦?
梦境之外,石卿远拄着琴桌坐在地上,眼光一刻也不敢从秦君遥脸上身上移开,眼见她左腕上玉镯中禁咒流速越来越快,她指尖迷幻的曲风却倏然一转添上了些许悲苦的味道。开始弹得好好的明明都是洁净清明的白雪琉璃世界么!怎么一瞬间竟会生出这许多离愁别苦的音调出来?莫不是她受禁咒所制法力难施,所以在夜家兄妹的梦中为他们的原心所困混乱了意识?
石卿远一惊之下“腾”地便从地上跳了起来,秦君遥仍是无知无识地高奏着她的采薇悲歌。不过只奏不到半阙,她眼睫之下便已晶莹通透,两颗泪珠跟着便莹莹跌落。厅外众多孤魂乍听此曲更是抱头嚎哭,直惹得四围悲戾更甚,阴风大作。石卿远心中猛地一跳,“不好”二字尚未出口,秦君遥手上玉镯便闪过了一道极刺目的光亮。与此同时,由秦君遥念力所化的百玉瑶琴雪念,物弦突然便应声而崩。秦君遥手上一颤眉头紧皱,似是在忍耐什么极大的痛苦。再弹两句,那事弦和民弦又是相继崩断。怨戾之念趁隙而出轻荡起她的长发和衣裙。石卿远一见心头不由得更是慌乱:再这样下去,劫仙不是便只有灰飞烟灭交代在这邀月王城了么!这可该如何是好?
石卿远情急之下哪里还管得来什么方法后果?他催动仙念集中到右掌之上做了个手刀便向着秦君遥指底弦间的空隙横斩而去,但求能以外力强破这迷梦幻境好使秦君遥神元归一。谁知手刀斩落时,音律未见被断,反而激发了一道强悍的罡气反弹了过来,直弹得石卿远飞出了老远,撞上自己为花厅所设的结界这才跌落地上。只这一下臣弦又崩,雪念之上唯剩君弦一根仍在,只等君弦再断,秦君遥便会即刻烟灭灰飞,万劫不得超生。
劫仙……
石卿远脑中嗡地一响,抬眼,却见夜无殇正自昏睡席上。他不是万世锤炼应劫的悲怨克星么?石卿远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去摇夜无殇:“醒醒!你快点醒醒!你媳妇快死了!你快去救救她!”
石卿远使劲拍打着夜无殇的脸庞,怎奈夜无殇迷醉甚深就是无法醒来。石卿远急中智起,立刻结印施法抽了自己神元附到夜无殇身上,以夜无殇之身坐到了秦君遥身后小心翼翼地圈住了秦君遥,又在她耳畔轻轻唤道:“遥遥,遥遥你醒醒!别睡了,我是无殇,我在叫你你听到了吗?快回来!醒醒!不能再睡了!再睡就起不来了!”
石卿远一边唤魂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催法捻诀去夹秦君遥的双手中指,只盼就此可以护住她的心脉牵回她的神元,好叫她能快些清醒归真。他当然亦怕如此草率行事会和刚才一般激断这琴上最后一枚君弦,促使秦君遥饮恨当场。可如今,他似乎也已经没得选了,她是他带下界来的,他必须对她负责,哪怕是用尽这天下所有的办法,他也定要倾尽全力护她周全!
十指交扣时,石卿远闭紧了眼睛没敢去看。
没有断弦之声,乐章戛然而止,悲风戾气瞬间消散,就连厅外那些孤鬼游魂也都倏然便失去了踪影不知去向,厅外安静得出奇,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交扣的中指间,石卿远似乎感觉到秦君遥体内的悲怨戾气正源源不断地被夜无殇的身体吸收容纳。那比鬼哭神嚎还要凶煞百倍的戾气呼啸着冲击进夜无殇的身体发出极猛烈的震荡,直逼得石卿远差点便抵挡不住要被强行弹出夜无殇的身体。好在夜无殇身体对这悲怨的化解能力亦是非同一般,加上石卿远护体仙力的作用力,没过多时,那哀痛的冲击力也就渐弱渐无了,秦君遥神情间的狂放痛楚也最终慢慢消散了去。
他成功了?
秦君遥无力地瘫软在夜无殇怀中苍白着脸色只是急促地喘息。石卿远见她神色间仍是迷迷离离似醒非醒的模样,勾着她中指的夜无殇中指他如何敢松?于是又下力更夹重了些。这下直疼得秦君遥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光中立刻就有了焦距恢复了清醒的神彩。
“终于醒了吗?你可真是吓死我了……”石卿远话没说完却突然便留意到夜无殇的命魂似乎已经有了醒转的迹象,于是他忙地返本归元,等他神元合一时,夜无殇等人已是逐一醒来。
“遥遥?”夜无殇显是不明白自己是何时移动了位置坐到场中抱住秦君遥的。方才不是大哥已经即位了么?自己也和秦君遥风光华丽地办过了大婚……怎么只是眨眼的功夫这日子就又倒回来了?而且秦君遥看上去似乎痛苦难捱,是心病又犯了么?
“遥遥你怎么了?是不是心口又疼了?来人!快请医官!快点!”夜无殇迭声下令叫请医官,额上青筋直被急得乱蹦。秦君遥挣扎着去扣他的手掌,开口时已是气短难接:“不要……医官……有……有你……就好……快回琉华……殿……回……”
“好,我带你回去!这就回去!”夜无殇说着当即打横便将秦君遥抱起,连向夜无眠请辞也再顾不上,只是催着石卿远一阵风似的便奔离了这兰芳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