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清亮的女音颂念着杜牧的千古名句,附和着密林小径中风卷落叶的沙沙声响,颇有些“天凉好个秋”的飒爽味道。
谭嗣同的眼光不禁被吸引了过去,从声音上判断,这个女子当不是那种淑女闺秀做派,倒颇有几分豪侠之气。不由得想一窥这女子的真容。
从小径转弯之处,迎面现出一女二男施施然踱步而来。那两名青年男子都是20岁上下的清爽模样,当中一位女子,身材高挑,长发披肩,面容清丽,一身罕见的西式猎装裹身,装点出独特的飒爽英姿,一双锃亮的皮靴更是尽现此女铿锵洒月兑的刚性之美。三人结伴秋游岳麓山,看起来两名青年男子对这位奇特的女子明显十分恭敬。
谭嗣同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这女子的挺拔奇丽,也顾不得唐突与否,拱手扬声道:“好一位翩翩洒月兑奇女子。在下浏阳谭嗣同,请教几位尊讳!”
他自报的名号显然让对面的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她的脸上显出欣喜莫名的神态。谭嗣同心中忐忑:“这女子听到我的名字便欣喜,不知是何缘故……”
“在下丁香,海外商人,回国筹办商务,今有闲暇,与两位小朋友结伴秋游岳麓山,不想竟遇到壮飞先生这样的高人,真是三生有幸!”说罢那女子也象男子一般拱手作礼。听她口称“在下”,言谈举止也是一派豪侠作风,大合谭嗣同脾胃,不由得暗暗心折。
“后辈善化黄兴,草字克强。”
“后辈新化陈天华,草字星台。”
谭嗣同哈哈大笑:“有幸结识几位不俗之人,不如一起巡游如何?”
“好啊!”丁香心中暗笑。既然遇见了“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谭嗣同,断不容他跑掉的。
“丁香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名号?”回过神来,谭嗣同奇怪的问道。自己虽然刚刚获得个南京候补知府的官衔,却也无论如何没有到名扬天下的地步,怎么会连这个海外商人都知道他号“壮飞”呢?
“壮飞先生在浏阳创办算学会传播西方科学知识,丁香仰慕多时了,这次路过长沙,本来就想上门拜访,不想先一步遇到了。真是有缘!”丁香说道。
“哦?没想到区区一个算学会,也能落入名震欧美的大财阀的眼里,真是荣幸啊!”谭嗣同哈哈大笑。
“哦……搞半天你也知道我啊……哈哈!那我们就算是神交已久喽?”丁香嫣然而笑,让自负君子德行的谭嗣同也不禁暗暗心动。
两人当真是一见如故,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然日薄西山。
“壮飞先生可有雅兴陪伴我们上橘子洲一游?”快到山脚下的时候丁香问道。
谭嗣同正觉相见恨晚,谈兴正浓,便说道:“橘子洲头有渔家卖鱼,来上几尾,配上好酒,对月而酌,真是风雅快活的很啊!”
黄兴和陈天华听了,便开心的跑向江边去唤船家。年轻人心性,谭嗣同看了也是点头微笑。
船到江中,山边的夕阳已经半落到山下,一片金黄的余韵播撒到红色的枫林,江风吹来阵阵凉意,秋日的成熟与秋日的冷涩突然在丁香的胸中撞击成苍凉的豪气,让她顿生指点江山的激扬之心。
看了一眼谭嗣同和黄兴、陈天华,这些都是后世赫赫有名之人,得之则为大的助力。有心卖弄之下,丁香傲立在船头,迎着江风阵阵,朗声吟诵道: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吟罢,丁香仰天不语,心中却是向那位不知在哪里的伟人暗念惭愧。
沉默中,三人心中已掀起轩然巨浪。
如此雄浑霸气的诗词可谓百年难遇,却出自一个女子之口,三人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谭嗣同的心中更是如电闪一般闪过四个字,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帝王之气!
“丁香小姐可有表字和尊号?”谭嗣同终于打破了沉默问道。
“一介女子,用的着字和号吗?如果叫我丁香不习惯的话,就叫我劳拉吧。”丁香回答道。
“丁小姐谦虚了。你的胸中气象万千,雄浑苍劲更胜须眉,作出的事业更是让我等男子惭愧,当然要有配的上的字和号。”谭嗣同由衷的赞叹。黄兴和陈天华也出声赞同。
“哦……那谭兄和两位小弟可有月复稿?”丁香听谭嗣同如此说,倒也来了兴趣。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一笑顷人城,再笑顷人国。丁姐天生丽质难自弃,我赠表字幽兰。”陈天华说道。
几个人默念了几遍,觉得这个表字配丁香的优雅气质甚是合拍,又与“香”字暗合,顿时都有几分同意。
黄兴说道:“表字幽兰脂粉气浓,这号就需浑厚一些。”
谭嗣同想了一会,说道:“凤鸣九天,百鸟臣服,我看丁小姐有冲天之志,他日必冲九天云霄。就号为凤鸣先生吧?”
丁香顿时一愣。在她印象里,只有象宋庆龄那等广受国人尊敬的女子才被称作先生,谭嗣同此议让她觉得有些愧不敢当。于是便有些踌躇。
却见他们几个都是一付赞赏模样,她生性洒月兑,便点头道:“多谢几位赠送字和号,丁香愧领了!”
谭嗣同大声笑道:“惟大英雄能本色。幽兰洒月兑不羁,本色超然,真是让人激赏。等下一定要和你痛饮几碗!”
下了船后,谭嗣同寻了一处江边小铺,点了几尾鱼,叫了一坛酒,几个人坐了下来。
“星台和克强都是幽兰的朋友吗?”谭嗣同对这两位器宇不凡的年轻人也颇有兴趣。
“克强刚刚考中了秀才,本来打算去武汉两湖书院读书,被我撞见,硬留了他下来陪我游玩,真是惭愧。”丁香心口不一的胡扯道。说起“撞见”,谭嗣同才真的是她无意撞见的。
“与幽兰姐一席谈话,让克强觉得茅塞顿开。民族危亡,我辈读书人如果还躲在故纸堆中之乎者也的不着边际,对不起这堂堂七尺男儿之躯!”黄兴昂然说道。
“克强就不在乎功名了吗?”谭嗣同不露声色的问道,心中却暗叫了一声好。
“当今之世,救国真理已不在四书五经,今后我会跟着幽兰姐学习救国之道。”黄兴说道。
“哦?星台你呢?”谭嗣同转头问陈天华。
“星台本蜗居新化县城,提篮叫卖维生,在族人的资助下才勉强读书。幽兰姐资助我来到岳麓书院,让我开眼见识了外面世界之大,又谆谆教导我救国救民之道。星台如今别无他念,只想跟着幽兰姐实现救国救民的理想。”陈天华说道。
谭嗣同心中倒吸了一口气。这个丁香的大名以前曾听父亲(湖南巡抚谭继洵)说起,不外乎是个善于经商的奇女子,心中虽有赞叹,却绝不如今天亲眼见识到的这般让他折服。看这两个器宇不凡的年轻人竟对她如此死心塌地的钦服,心中已有了些感觉:这个丁香的志向恐怕不同寻常!
“幽兰的志向到底是什么?”谭嗣同紧盯着丁香,目光中闪露出一丝逼人的光芒。
“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户,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丁香轻轻颂念了一句。
“什么样的光明?”
“民族、民权、民生。”
“你是革命党?”谭嗣同压低了声音问道。
丁香没有回答,只是报以一个非常迷人的微笑。
黄兴和陈天华紧张的看着谭嗣同。
“哈哈!”谭嗣同仰天长笑,“凤鸣先生胆气过人,谭某佩服啊!来来,当浮一大白!”
丁香举起酒碗,肃然说道:“这碗酒,敬甲午年为了抗击侵略者而捐躯的所有英灵!”
三人肃然起敬,默默的干了一碗。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英杰,扬眉剑出鞘!”丁香喝完碗中的酒,扬声念道。
想起民族的屈辱和甲午英灵的悲壮,谭嗣同悲从中来,默默的念叨:“洒泪祭英杰,扬眉剑出鞘……洒泪祭英杰,扬眉剑出鞘!”
“如果遇见康有为先生,请代为转告丁香的话:维新立宪,无异与虎谋皮。鬼蜮魍魉横行,豺狼当道,大好儿郎当执三尺青锋,扫平阻挡历史潮流的一切障碍。凤凰涅槃,才能浴火重生!”丁香说道。
谭嗣同刚想出言反驳,丁香摆了摆手,拿起酒碗:“今日得见先生,三生有幸,不谈政见分歧,只谈风月。”
谭嗣同一愣,随即嘿嘿笑道:“幽兰洒月兑绝伦,谭某奉陪了!”
那一晚,谭嗣同也不记得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豪言壮语、风花雪月……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食肆老板的房中,枕边放着一本《三民主义革命纲要》。细闻之,书上还有一丝幽幽异香。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湘江北去的岸边,谭嗣同遥望江帆点点,默默吟诵着汉武帝的千古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