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万里银妆的时节,南国还是一片暖风和煦。对于大部分广州人来说,冬天,只不过意味着要穿长袖而已。
两广总督谭钟麟微闭着双眼,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对于刘师爷讲述的惊人消息似乎什么反映也没有。
他的这位首席幕府刚刚来禀报,收到新加坡方面密电,盘踞在狮城的革命逆贼国民党计划于两个月后在广州起事反清。
刘师爷没有打扰总督大人。他知道谭制台的习惯,越是重大的事情,他的反映越是平静。这时候的他脑子里一定是在飞速的旋转,还是不打扰的好。
“文瑞啊,新加坡方面不足为虑,我担心的还是美国来的那个女人。”谭钟麟终于说话了。
“制台大人,荣禄大人的幕僚张先生回复,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这个丁香和逆党有瓜葛。她若是逆党谋主,到了此时还没有动静,似乎就太说不过去了。”师爷刘应秋回答道。
“哦?那你说说这个女人最近在干吗啊?”
“这个女人最近半年一直在北方转悠,大多是处理生意方面的事,顺带着还到处游山玩水。荣禄大人那边的情报显示,她身边多了几个人,一个是苏北后生,一个是通缉在逃的秀才,一个是辽东的土匪……”刘师爷说道。
“这些我都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啊?”谭钟麟对于这个女人的关注实在是让刘师爷觉得很奇怪。
“回制台,她已经从旅顺上船回了上海,据说一直在法租借她的寓所里,听说生了病,一直在养病。”
刘师爷说到这里,发现总督大人一直微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两眼中精光大盛。
“你即刻致电两江总督刘坤一大人,请他的人密切监视丁香的寓所,一定要设法探听出此女的动向。如果事有异常,即使冒险抓捕,也不能放跑了她!”谭钟麟斩钉截铁的说道。
“大人,这……这样不太好吧?”刘师爷有点犹豫的说道,“一来法租借里不方便抓人,二来这丁香是美国公民,在列强中颇有势力,抓了她,恐怕引起轩然大波。朝廷屈辱求和才好不容易换来安定的局面,如今与各国交往一直谨慎异常,如今这样莫须有的冒险抓她,一旦引发严重后果,朝廷那边……”
刘师爷沉吟着,谭钟麟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道:“文瑞啊,我又何尝不知道其中利害?可是一旦广州有失,我可是项上人头不保啊!”
“大人可是有什么内幕情报?否则何以如此认定这丁香大有危害?”
谭钟麟没有回答刘师爷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个女人一定会是他一生最危险的敌人。他喝了一口茶,理了理思绪,说道:“这样吧,你还是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两江总督,不管怎么样,严密监视是一定要的。同时,你帮我草拟一份给皇上和太后的密折,陈述其中的利害,是否抓捕,就请朝廷定夺吧。”
刘师爷点头称是,正待下去,听他又道:“另外有三件事,你一定要安排好。一,要新加坡的内线设法搞到逆党的起事部署;二,部署广州城防和暗哨,外松内紧,严密监控一切异常动向,尤其是逆党的那几个联络站,全都给我看死了;三,派人密切监视居住在碣石镇的刘永福将军,一旦有异动,马上禀报!”
刘师爷点头称诺,心中却是一寒。前面两件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刘永福一事却大出他意料。威名赫赫的刘永福将军自从台湾兵败内渡后一直隐居不出,有密报称刘将军对朝廷抛弃台湾、且不支援台湾抗战大有怨言,但从来没听说过他要谋反啊。据说曾有新加坡密使来拜访他,都被他拒之门外了。这刘永福战功卓著,颇有声望,朝廷总还是要起用他的,这事自己可要小心处理。
却听谭钟麟又问道:“最近学政大人在忙什么?还和康有为混在一起吗?”
刘师爷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张百熙大人最近几天没见康有为,不过属下听说,张大人似乎有意要向皇上保举康有为。”
谭钟麟长叹一声,说道:“文瑞啊,你得空劝劝张学政,与这些立宪党人要保持距离。这些立宪党人数典忘祖,要改变祖宗家法,总有一天要惹下滔天大祸的。”
刘师爷苦笑道:“制台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学政大人的脾气,恐怕属下的话说了也白说。”
谭钟麟也是摇头苦笑。挥了挥手,刘师爷退了下去。
谭钟麟的苦笑还有一层更深的思虑。那就是他那17岁的儿子谭延闿,才华横溢,他日金榜高中的胚子,如今也是和维新党人走的很近。自己的后院还着火,哪有资格去说人家呢?
总督大人坐回自己的书案,书案上有一页纸,是手下抄给他的一首最近在士子中流传的词,《沁园春·长沙》。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谭钟麟轻轻的吟诵着,心中暗暗想道:“这丁香如果是反贼,为祸恐怕更甚洪秀全啊……”
他的脑海里此时出现的是1000多年前的黄巢,对着秋日绚烂的菊花慷慨吟诵:“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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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青浦县的渡口,一艘小船在夜幕中悄然离岸。
半个多时辰后,这艘小船就和吴淞水师的巡江船迎头遇上了。巡江船上的兵丁大声吆喝:“对面船只停下,接受检查!”随即是拉动枪栓的声音。
立在小船船头的削瘦汉子大声回答道:“是吴把总吗?我是棺材板啊!今天又是您老人家当值啊?”
这汉子名叫王官财,人长得又削瘦,人们都叫他棺材板。
一个大月复便便的水师低级军官走上了船头,笑道:“哈哈,你个棺材板,怎么看上去又瘦多了,是不是被春香院的小桃红淘空了身子啊?”
王官财笑道:“吴把总说笑了。我棺材板哪里来这么多银子去春香院里淘空身子啊?倒是您老人家发财,要记得提携一下老弟我啊!”
“发财个屁!”吴把总扬声说道,“最近你们陈老板的孝敬银子少了,我们弟兄们都喝着西北风哪。”
“生意难作啊!”王官财抱屈道,“最近水师查的紧,我们又少作了好几趟生意。这不,打听清楚了今晚是吴把总您当值,我们才敢出来作一票。有生意作,孝敬银子自然有了。陈老板事先就吩咐了,遇见您老,先孝敬十两银子,生意做完,自然有份额送到您府上。”
说罢,趁着两船靠近,王官财一扬手,一锭十两的银子抛到对面的巡江船上。
吴把总拣起银子,在手上掂了掂,满意的交给身后的的兵丁道:“好啦,这十两银子就给弟兄们分了,我的那份记得完事后送我那去!今天你还是去运烟土吗?”
“是啊,新到了一批印度来的烟土,质量很不错,陈老板急着先抢下。对方那英国佬说今天再不成交,他就要卖给斧头帮了。吴把总,等拿了货,明天我拣点上好的货给弟兄们送去!”
巡江船上发出一片欢呼声。这些大烟鬼听到烟土精神就来了,就是亲爹也不如烟土可爱。
“好吧,算你小子有孝心。放心去运吧,今天江面上就我们一条巡江船。”两船逐渐离远,从巡江船上传来吴把总大大咧咧的声音。
小船逐渐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船头的王官财伫立良久,确定绝对安全后,回身恭敬的对船舱里说道:“东家,长江口快到了,路易斯号货轮就在那等着。”
一个女子从船舱中钻了出来,贪婪的呼吸着船舱外清新的空气。
她饶有兴致的问道:“王官财,这名字是你老爹给你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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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港,夏威夷。
港湾宁静平和,抚慰弄潮浪子们那一颗颗漂泊的心。
刘步蟾伫立在甲午号的甲板,心情也如这宁静的港湾一般。
他刚刚吩咐传令全体舰队。3年的漂泊,如今踏上归途。三年中,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踏上归途时的心情。紧张?期盼?矛盾?欢欣?……不,此刻的他,心境从来没有如此宁静过。
3年前,他和100多名弟兄从沉没的镇远号上逃生,如今,他要回去了。跟随他回去的,是中国海军新世纪的希望——风暴联合舰队:旗舰,甲午号战列舰,11500吨;北洋号战列舰,12000吨;勇气号装甲巡洋舰,10700吨;泰山号、华山号、衡山号、嵩山号驱逐舰。
风暴联合舰队司令刘步蟾整了整衣领,雪白的海军制服上一尘不染,就象他那颗已经被痛苦、绝望和彷徨所彻底涤荡过的心。
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刘步蟾看到北洋号战列舰上升起旗语:“回家了!”
那一刻,刘步蟾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