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1898年1月20日,农历丁酉年腊月廿八,节气大寒。
衡阳城里一片祥和氛围,朝廷与造反者的战争并没有影响到即将过年的喜庆氛围,甚至没给这个湘南重镇带来任何战争的破坏。和当年的长毛不一样,如今的造反者都是和蔼和气的人,看着他们郴州老百姓怎么也联想不出官府嘴里杀人放火的反贼。
丁香吵着要喝腊八粥被军方将领一致鄙视。秋瑾只好悄悄告诉她,腊八是腊月初八,不是腊月廿八。丁香掰着指头算了半天腊月初八的时候她正在去韶关看聂士成的路上错过了。于是她心里记下这笔帐等着日后聂士成老爷爷补偿她。
在丁香到达郴州之前湘南战役已经没有悬念的结束了。刘世杰的湘军没有象塞内加尔队那样暴冷,在云市一带遭遇革命军二师一部阻击后转头经樟树方向企图逃入井冈山区域,结果又被二师的一个营迎头痛击,当尾随追击的一师两个营加入战斗后,刘世杰部彻底崩盘。整个战斗历时三天,刘世杰部7000湘军全军覆灭,刘世杰以下4000多人被俘。
前来接应刘世杰部的自强军行进到衡山附近,发觉情况不妙立即火速向长沙方向回撤。革命军任他逃走,只行注目礼欢送。
于是丁香和一师、二师的指挥员在衡阳会师。革命军北伐主力如今重兵囤积衡阳,蓄势待发,下一个目标直指长沙。
在湘南战役总结会上,丁香重点表扬了二师不顾一切直取衡阳的坚定决心。同时她宣布了下一阶段作战训令:长沙战役自1月24日(大年初二)开始,一师主力经醴陵方向直插浏阳,截断长沙与江西方面联络,同时派出一部向北占领汨罗一线,阻击张之洞的湖北援军,除一师主力外,还有三个独立团配属他们作战;二师则从湘潭直扑长沙,担任长沙攻坚主力。
丁铁、侯志湘等一师指挥员对长沙战役又是由二师唱主角隐隐有些不满。湘南战役由于武毅军起义,风头都被二师抢走,现在又被二刘抢走了长沙这大蛋糕,心中不免怅然。
丁香自然知道他们的心思。她笑着对丁铁说道:“丁师长,你可知道,长沙之战重点不在攻坚,而在围点打援?”
丁铁眼前一亮:“总司令的意思是打鄂军和赣军?”
丁香嫣然笑道:“长沙之战,我革命军主力三万大军齐集,如果只想啃他龟缩在长沙城里的两万多清军,未免也太抬举他们了。张大帅的意图很明显,是想依托坚城,调集各省精锐与我会战长沙城下。这不是很好吗?我还愁一个一个收拾他们太麻烦呢。这一仗,一定要打得大清王朝伤筋动骨。”
侯志湘等人不由得听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那可是好大一块肥肉!
丁铁依旧比较冷静。他沉吟着说道:“刘坤一的8000淮军已经抵达武昌,据说前天又派出4000援军,这支军队是当年张之洞在两江总督任上留下的江南自强军,战斗力不俗;江西方面经朝廷申饬后,赣南和赣西的清军集团明显开始蠢蠢欲动。我预计,长沙之战打响后,在长沙外围和我军会战的鄂军、淮军和赣军应当在两万五到三万之间,而赣南的5000清军也一定会有所行动,比较大的可能是西出郴州威胁我补给线。这么大一桌客人,我们招待得起吗?”
丁香笑了。她把眼光移向刘永福,说道:“刘师长,你的二师攻击长沙不能用所有力量,你要给我留一个团,作为长沙战役的总预备队,就放在沙市一线策应全局。少了一个团,打长沙有问题吗?”
刘永福微笑摇头说道:“没有问题!”
“那你还有问题吗?”丁香转头问丁铁。
“没有问题!”丁铁自信的笑了。
……
“铁子啊,事实上,这次长沙战役,你才是主角,战备工作一定要做好,千万不要大意失荆州啊!”私下里的时候,丁香总是对她的嫡系爱将丁铁关爱有加。
丁铁不好意思的挠挠脑门,点头承诺。毕竟这时还有秋瑾在边上,他堂堂一个代师长,被总司令叫“铁子”,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丁铁喜欢丁香叫他铁子,只要没人在边上。
丁铁瞅瞅边上的秋瑾,却发现秋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里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薄雾。他是在临时总指挥部的小花园里碰到丁香和秋瑾在散步的,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谈些什么。
他们三人往屋子里漫步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丁香抬头说道:“对了,铁子,有个事要告诉你。我想把你那个‘代’字给抹了。”
丁铁一阵茫然,突然明白过来——他要扶正了!要从代师长变成名正言顺的师长了!
心中一阵激动,有些口吃的应道:“我……我还这么……这么年轻,就和刘永福将军、聂士成将军他们平级,这……这不太好吧?”
丁香笑着说道:“有什么不好?刘永福将军和聂士成将军都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你这师长不是干的很好吗?为什么就不能堂堂正正的当师长?如果这点霸气都没有,我丁香可不认你这弟子哦!”
丁铁一愣,随即立正敬礼说道:“感谢领袖栽培!丁铁有信心当好师长,一定不会给领袖丢脸!”
丁香笑了笑,随即又把脸拉了下来,上上下下看了他半天说道:“不过,我对你这身衣服不满意……很不满意!”
丁铁又是一阵茫然,看着丁香皱着眉头摇头的样子,他慌乱的整理着自己的军装,低头仔细检查自己的军容。没什么毛病啊?穿着符合条例,而且干净、整洁……
他有些求助的看向秋瑾,眼神里尽是求她提醒的神色。
秋瑾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总司令是要给你换身衣服啦,我的好师长!”
丁铁挠着头皮还是没反映过来。丁香终于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
她招手叫机要秘书过来:“把我给丁师长准备的那套军装拿来。”
又转头对云里雾里的丁铁说道:“我给你带来了一套新军装,一套配的上你的师长身份的军装,丁铁准将!”
看着拿过来的军装上闪亮的将星,丁铁觉得自己象是在做梦一样。
……
夜色如水,月明星稀。
丁香和秋瑾两个女人在说话。或许她们二人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闺中知己,但不要以为丁香在找秋瑾诉说查理的故事。丁香不是那种需要找人倾诉心事的女人,这么多年的特殊生涯养成了她把心事烂在心里的习惯。作为上位者,即使在她的闺中密友面前,还是需要留足隐秘空间的。
事实上,她是在安慰秋瑾,安慰这个近乡情怯的女人。
事情的开端是白天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丁香顺口问秋瑾要不要回湘潭去看看儿子。问完丁香就后悔了。秋瑾的婚姻和孩子是她的死穴,就象查理是丁香的死穴一样。
于是莽撞乱说话的后果是女人丁香晚上一直在陪女人秋瑾说话。
“幽兰姐……我还是想去湘潭看看……”秋瑾犹豫着说道。
丁香叹了口气。秋瑾是个好革命者,却不是个好妻子和好母亲。
从她的口气里,丁香能听的出来她对丈夫其实还是很有感情的。虽然是包办婚姻,但丈夫确实真心的喜欢她,待她一直很恩爱,也为了她而改掉很多不好的毛病。人心都是肉长的,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婚姻的结晶呢?
丁香理解秋瑾心里的伤痛,说起来,她也有一种顾影自怜的味道。作为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丁香总觉得自己不是个完整的女人。这也使她更理解家对于秋瑾的意义。
丁香不由得想起齐豫写的歌《觉》:“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的离去,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
对于革命者的亲人而言,就算他们给予革命者无限的支持,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光荣烈属的名誉,可是他们所有的牺牲却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革命者的选择很多时候对自己的亲人是一种伤害,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他们有不接受不支持这种伤害的权利。(引自书友千山衡黛的书评)
受到伤害的王子芳还会接受秋瑾吗?这个曾经这么爱她的男人还能再接受她吗?她的孩子还能再接受她吗?……
丁香不是个容易伤感的女人,可此时她确实非常伤感。那是一种自伤身世的伤感。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很残酷,你们就这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成长吗?为什么……
或许丁香愿意用她所有的财富去交换父母温暖的怀抱。可是她没有这个机会。
于是丁香的梦中依旧经常出现这样的梦境:少女时代的丁香走在一片紫色车前草的旷野中,远方依稀是父亲宽厚的背影。丁香痴痴的凝望着父亲的背影,眼眶里是幸福的泪水……
梦中的父亲从来没有转过身来,那个宽厚的背影是丁香心中永远的痛。
“不管怎么样,你应该去找他们。不去的话,你这辈子心里都不会安宁的……”丁香对秋瑾柔声说道。
“我……害怕……”秋瑾小声哭泣出来。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铁娘子的秋瑾哭了,那个硬撑着小脚陪士兵们跑完十公里越野跑、脚上满是血泡都没流一滴眼泪的铁娘子,偎依在丁香的怀里小声抽泣,柔弱的象四月里西湖的水。
丁香轻柔的抚模着她的头发,就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妹妹:“勇敢一点去面对吧,好妹妹。革命者不是灭绝人性的神,革命者要挽救世人的灵魂,也要挽救自己的灵魂。试着在勇敢中成长吧,璇卿,让自己勇敢的去挽救自己的幸福,在某一天回首往事的时候能够告诉自己:我没有退缩,我没有遗憾……”
秋瑾含泪点着头,痴痴的问道:“幽兰姐,你从来没有害怕的时候吗?”
丁香微笑着抚模她的头发:“傻妹妹,人怎么会没有害怕的时候呢?你真以为我是神仙啊?很多时候我都害怕,怕得要命……”
她的心头升起异样的感觉。她害怕了,怕她的幸福就此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