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丁香来到这段历史中之后所过的第五个农历新年了。虽然她所面对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活生生的现实,可是她总还是忍不住会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历史”里。她对一切似乎总是超月兑的、游离的,总是站在100多年后的历史高度在审视自己所面对的现实世界。真正能让她不游离的,只有那个在茫茫历史中籍籍无名的美国小伙子查理,他是比孙文、比西贝柳斯都更真实的一个存在,一个让她真实的觉得自己是在生活的存在。
丁香一直对中国人亲情最浓郁的春节没有感觉。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在美国生活时间长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她孑然一身没有亲情。所以,潜意识里,她甚至有些害怕春节。这个节日除了让她知道自己又老了一岁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丁香事实上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所以她总是把每年的春节作为自己又长了一岁的日子。那就是说,她已经28周岁了,一个别人眼中的老姑娘了,呵呵。按照她的真实物理年龄推算,她在这个时空中应该出生于1870年,那个中国相对安定、号称“同光中兴”的年代。
不过28岁的“老姑娘”今天却象小孩子一样开心。因为61岁的刘永福老爷爷给了她压岁钱,一个红包,里面装着八个铜板。刘永福老爷爷告诉她,压岁钱是要放在枕头下面过夜的。这辈子里第一次收到压岁钱的丁香郑重其事的把红包压到枕头下面去,却总忍不住过一会就去掀开枕头来看看,似乎怕那些铜板会长着翅膀飞跑了。
刘永福有些心酸。看得出来,这个就像是自己孙女一样的女上司似乎很少享受家庭的天伦。刘永福就像心疼自己的孙女一样心疼她,所以他给她准备了一份压岁钱,作为一个长辈给一个还没出阁的女生的新年利是。
于是开心的丁香让副官给她找来很多红包、换来很多铜板,象个散花天女一样看到小孩就发一份压岁钱。看着快乐的丁香,刘永福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湿湿的。
且不说衡阳城里的小孩子是多么欢呼雀跃,千里之外的北京紫禁城里却是另外一份黯然的氛围。年轻的皇帝象个木偶一样执行着一个皇帝在新年的时候应当履行的责任,对于这个世界,似乎他比丁香更游离。
从他那木然而游离的目光中,他的“母后”,慈禧太后老佛爷读到的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冷淡和厌恶。虽然皇帝现在每天还例行来她这里请安,可是他们“娘儿俩”之间原本那种虽然有些虚伪、但确有几分温情脉脉成分的感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老佛爷心中一声哀叹。作为一个执掌天下权柄的女人,谁又知道她也是一个缺乏亲情的女人?亲生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弃她而去了,眼前这个好不容易才熬到今日的儿子在那场政变之后也彻底的恩断义绝了。作为皇帝,他被她彻底的剥夺了所有的权力,成为一个和他成年之前一样的傀儡;而对他和那些维新党企图包围颐和园囚禁她的企图,她也无法原谅。他们“娘儿俩”现在已经是陌路人,裂痕已经在那里,再也无法弥合了。
“世界上什么离的最远?人的心离的最远。”如果丁香听到老佛爷心里的这句话,一定会惊讶这个守旧的老女人怎么说的出现代感这么强的台词。可老佛爷就是这么想的。
说她守旧,其实未必。其实她就是靠打压守旧派起家的。在37年前的那场辛酉政变中,她和鬼子六一起打倒了肃顺那帮守旧派,才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么多年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中,事实上她总是以中间派的面目出现在朝臣中间。没有她的庇护,李鸿章他们那帮洋务派还不早就被那些守旧的群臣们给吃了?
治理大清朝难啊。难在哪里?就难在那帮满洲勋贵和守旧大臣们的身上。可是她离的开他们吗?离开了他们,她就是一颗无根的草,随时会被这腥风血雨的丑恶的政治吞噬的尸骸无存。她难道不想国家好吗?想,做梦都想。可是,首先她要保证自己的生存。
政治是无情的,残酷的。她曾经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和权力**而费尽心思爬到了如今的这个地位,可是爬上来后,她的权力**更强了,但这时已经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爬的越高,摔的越惨,越需要更牢固的权力来保护自己。而她和寄生在她周边的那个利益共同体就是保护她的最核心防护层。她可以庇护李鸿章,但绝不会让李鸿章触及到这个利益共同体的利益。而那些敢于明目张胆的触犯后党利益的维新党人,则必须予以无情的清除。
老太后的心中不禁有些悲哀。这么多年的斗争,她已经彻底迷失了自己了。她总是相信自己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安危而攫取权力,可是如今她已经不能完全肯定这一点。她也不再相信自己是为了快乐而攫取权力,因为她似乎没有快乐可言,而且,她似乎失去了能让她快乐的一切:她的儿子、她的朋友、她的亲情、她的年华……
如今,远在南方的另外一个女人已经很显然的威胁到了她的生存。这个女人已经沿着当年长毛的路途开始向她逼近,来势如此凶猛,让整个大清朝都感觉到了根基动摇的恐慌——连如此忠勇顽强的聂士成都公然反叛投靠了革命党!
而眼前的“儿子”——皇帝,却已经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了。这个曾经如此热血的想要振兴王朝的年轻人已经丧失了一切热情,只把眼前的一切和自己都当成了一场皮影戏的场景,冷漠的扮演着自己傀儡皮影的角色。
老佛爷有些恨恨的在心里想道:“如果那个女人能爬到我这个位置,她就会知道,攫取权力根本就不是她所想象的那么好玩的事!就像吸鸦片一样,陷进去的人是很难拔出来的!”
不过老佛爷显然不太清楚人类还有一种幸福感的来源——奉献。就像一个男人为了他心爱的女人半夜出去买夜宵,他是幸福的;一个女人为了她心爱的男人织毛衣,她是幸福的;一个女人含辛茹苦的抚育儿女,她是幸福的。她所说的那个女人——丁香,用她那富可敌国的庞大资产随心所欲的做着她认为对民族有益的事情的时候,她无疑是快乐的。
同时老佛爷更不知道丁香一直非常谨慎的对待权力的那种双刃性的特质,对于如何组织合理的权力政治生态,有着比她丰富100多年的见识。鉴于老佛爷在这方面的见识或许还不如1688年英国光荣革命中的新派贵族,那就可以说丁香在这方面的经验比她多出317年以上(丁香来自2005年)。
老佛爷甚至连革命军的武器到底有多可怕都还不是特别清楚,比如可以轻松拿在手上连续射击的赛电枪、比如可以在天上吐炸弹的大鸟……她和她的大臣们总是听得云里雾里莫衷一是。那就更别提隐藏在革命军强大火力背后的更加可怕的思想和制度了。
“明天就把荣禄再叫进宫里来问问吧……这大过年的,唉!”老太后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
湖广总督府,武昌。
张之洞一家人团团圆圆围坐着,虽然战云密布,生性豁达的张大帅依旧让家宴的氛围喜庆祥和。他的义女婿张彪也在座,过了今晚,明天他就要去长沙督战了。
张大帅十分欣慰的看着这个精明干练的山西军官。这个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可以说是他最信任的嫡系了。半年前刚从日本回来的他如今看上去更加沉稳了。
“阿彪啊,”私下里张之洞对张彪的称呼总是非常亲热的,“先敬你一杯酒,预祝你此去马到功成!”
张彪慌忙站起来,手捧酒杯毕恭毕敬的说道:“承岳父大人吉言!”
看着张彪一饮而尽,张之洞笑着说道:“长沙坚城壁垒,当年太平军风头最劲的时候也是在那里碰的头破血流。此去正是你建功立业之时,大好男儿前程不可限量啊!”
张彪笑着说道:“孩儿此次与黎元洪前去长沙,带去岳父大人刚刚从德国人手上买来的四挺马克沁赛电枪(就是重机枪),这东西可是防御守卫的利器,加上长沙坚城壁垒的掩护,管叫他革命党碰得头破血流!”
看他豪情满满的样子,张之洞却是有点心痛肉痛的样子:“这赛电枪好啊,就是价钱实在太吓人,吃起子弹来更是吓人,多了实在买不起也养不起啊!听说这革命军里每个哨(相当于连)里都配了赛电枪的,这丁香怎么就这么有钱啊……”
张彪笑笑没接下话题,这个话题说下去徒惹娇妻担忧而已。与乐观的张大帅相比,张彪心中其实要沉重的多,此去到底胜算几何,他心中实在是一点底也没有的。张大帅的战略意图是依托坚城长沙坚守消耗革命军,然后调集鄂军、淮军和赣军会战长沙,与革命军拼个鱼死网破,即使不胜也大伤革命军元气。这一战略意图的核心要点是长沙坚城可守。可是出过洋的张彪心里有些明白,如今的战争模式和40年前闹长毛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那时候是抬枪土炮,现在可是快枪重炮,所谓的坚城到底能坚守多久,他一点底也没有。
可是他此时也不便说什么了,一则大过年的不好说什么丧气话,二来他生性好强,也不肯在岳父大帅面前显出心中的犹疑。
于是他的话题就转到了一个他同样关心的问题上:“关于湖南陈巡抚,岳父大人可有何章程,万望给小婿交个底。”
张之洞换了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阿彪啊,让你前去督战,你自然也明白,就是监督他陈宝箴。长沙之战,军事指挥有湖南提督张庆云在,我基本还是放心的,怕就怕他陈宝箴以巡抚之权压张庆云,扰乱长沙城防。所以,阿彪你此次前去,尽可以让黎元洪这小伙子去协助张庆云指挥作战,你就给我专心看好陈宝箴,一旦有异动,先斩后奏!朝廷对陈宝箴早不放心了,你放心大胆去做,如有问题自有老夫我一力承担!”
张彪只觉心中一震。
……
长沙城里,完全是一派大战将至的紧张氛围,即使是除夕夜,也似乎是浮在一种浮躁不安的气氛之上。
湖南巡抚陈宝箴与爱子陈三立泛舟湘江,对着月明星稀的夜空洒然对饮。
家人都已经送去南京了,只剩下爷儿俩,也懒得躲在府里,就雇了一条船,在北去的江水上共渡这或许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次的除夕夜。
本来陈三立也应该随家人去南京的,陈宝箴甚至还派了人名为护送实为押送。可他还是在半路上一个人溜了回来,要陪父亲同生共死。
事已至此,陈宝箴也不再强逼他。父子二人血脉相连,如今一同把生死置之度外,陈宝箴老怀之中多少还是有些欣慰的。
人真的到了看开生死之时,行事往往也就洒月兑了。父子二人泛舟畅饮,大有一番名士狂狷之风流,把那父子上下的礼仪抛的一干二净,倒觉得父子之间从来没有这样开心畅快过。
喝也喝了,闹也闹了,一行清泪却挂下陈宝箴的脸颊。
刚刚俯首大笑过的陈三立则突然俯身在老父的肩上,失声恸哭。
船家奇怪的看着这奇怪的父子俩,琢磨着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去与妻儿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