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荪,正翔,洋人这里可还有办法能筹到多一些借款?”李鸿章沉吟着问面前的盛宣怀和郑观应。看上去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东方俾斯麦”如今已是风烛残年,满脸苍老之中更带着让人恻然的沧桑和疲惫。盛宣怀心中不禁感慨:老中堂一生沉浮,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被老太后当作救命的稻草委派出来,大清朝真的没人了吗?
此时他们正在江南制造局广方言馆的小厅里。李鸿章被太后委派到上海来,任务之一是奉旨督办江南制造局尽可能的扩大生产,并且把现有的生产能力都尽可能转产,制造尽可能多的军火枪支用以支援朝廷对抗革命党。江南制造局是淮系一手办起来的,李鸿章对制造局上下了如指掌,让他来主持此事最让人放心。朝廷里这么多大臣,真要说起机器啊、生产啊、军火啊什么的,哪个能比的上李鸿章懂行啊。那些大学士们别看一个个都貌似慷慨激昂、忠君爱国,说起李鸿章都一付痛恨加不屑的样子,可真要说到干实事,还不谁都眼巴巴指望着李鸿章出来灭火?
另外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筹钱。一方面是到总海关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这里筹钱,从海关收入中尽可能多挤一些出来,另外一方面就是找洋人借钱了。大清朝的财政收支本就很紧,如今眼看革命党打掉了南方清军的精锐、灭掉了南洋水师,占领了湖广粮仓,进逼江南财赋重地,清廷要扩军鏖战,按目前的财政状况来看,不搞的朝廷财政破产才怪。
所以朝廷一方面强令两江总督刘坤一在江南大肆征收高额的“剿匪捐”,一方面让李鸿章来上海想办法,尽可能的从洋人这里借款。同时,有可能的话,就像当年镇压太平天国一样,组织洋枪队、常捷军,也就是洋人雇佣军,以对抗逆党。
盛宣怀和郑观应无言。
虽然如今大清王朝还占着大半壁的江山,可是似他们这等明眼人已经看的很明白:大清朝已经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画的江山换个主人只是转眼间的事。革命党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体现出的跨时代的优势根本不是腐朽的王朝可以抗衡的。
三个月前盛宣怀收到了他所欣赏的美国小伙子查理从广州发来的电报,电文很短:“盛总裁,我找到他了,他说他愿意。”
这个“他”,是指丁香。她说她愿意做中国的“华盛顿或者林肯”,这是盛宣怀让查理问的问题。
很快革命党的密使找上了门,如今在盛宣怀的书房里,就有一台无线电台和革命党保持密切联系。
看着老态龙钟的李鸿章,盛宣怀心中一阵酸楚。28年前,他入了时任湖广总督的李鸿章的幕府,与李鸿章相识相知,深得老中堂的器重。多少年来,他一直是李中堂的核心幕僚,洋务派在中华大地上所取得的各项成就,都融汇了他盛宣怀的心血。多少年来,他看着李中堂呕心沥血、忍辱负重,总觉得自己找到了可托之人,民族的振兴正需要李中堂这样的大才。多少年来,他多次经历了守旧派的指责围攻,都是在李鸿章、左宗棠等洋务派前辈的力保下磕磕绊绊的走到今日。
可是今天,他要和这个王朝决裂了。半生蹉跎,他知道这个国家已经到了必须要“凤凰涅槃”的时候(丁香给他的信里反复的提到这个词),不狠下心来对腐坏的肌体下刀子,他的民族将彻底的沉沦。
他太了解李鸿章了,他知道,李鸿章下不了这个刀子。如今这样的风雨飘摇的时节,他所尊敬的李中堂依旧在这样兢兢业业的试图挽救这个王朝,试图挽救自己一生所梦想的东西,即使这个梦是如此虚无、如此缥缈、如此让人心碎。或许,李中堂还如以往一样觉得自己可以挽狂澜于即倒,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所做的那样。
“那就让我来下这个刀子吧。”盛宣怀心中默念着,与郑观应对视。从对方的眼中,他同样看到了心酸和无奈。
“杏荪、正翔,你们可是有什么心事?”李鸿章虽然老眼昏花,但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二人情绪上的异状。这么多年肝胆相照,他太了解这个让他赏识的下属了。
户外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随即一片人声鼎沸。
李鸿章眉头皱起。革命军的海军陆战队两天前在崇明岛登陆,战舰也从长江入海口深入了长江封锁了江面,情况已经危机万分。但李鸿章心里清楚,革命军主力目前还在浙江南部,海军陆战队的数量并不多,要强攻上海恐怕暂时还没这个实力。所以他此时依旧稳如磐石坐镇上海。当年镇压太平天国时上海就是他可靠的大后方,他从这里源源不断的获取财力、装备和外籍雇佣军的补给。如今革命军凶猛,则上海更不能丢,丢了上海,恐怕列强之中将没有几个会再帮助清政府了。
那么这枪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杏荪啊,这是哪里打枪?”李鸿章疑惑的问道。
“回中堂,这是江南制造局的工人武装自卫队。”盛宣怀镇定的说道,从他那淡然的表情里看,似乎是在说一件毫无关系的遥远的事。
“工人武装自卫队?这……”可怜李鸿章确实是没反映过来。饶是他纵横半生,却也实在想象不到如今的状况:在他最重要的后方,他一手创建的产业,他最信任的心月复……他李鸿章亲手缔造了自己的掘墓人。
“工人自卫队是用江南制造局制造的枪械军火武装的工人武装团队。”盛宣怀耐心的解释着,试图让老中堂明白枪声的真正含义。
李鸿章确实明白了。他猛的站起来,颤颤巍巍的用手指着盛宣怀,张口结舌半晌却终究说不出话来。随即颓然坐回太师椅上,猛烈的咳嗽着。
盛宣怀和郑观应连忙上前扶着李鸿章,轻轻的帮他捶背,让受到剧烈刺激的老人缓过气来。从他们的动作和眼神里看,他们依旧无比尊敬眼前的老人。
“杏荪啊,这一切,恐怕都是你搞的鬼吧?”李鸿章缓过劲来,平静的问盛宣怀,只是两眼中灼灼的眼神象利剑一般直刺对方。
“杏荪不才。”盛宣怀昂然直视老人的目光说道,“上海起事牵涉甚广,杏荪只是居中联络协调而已。”
“这么说,起事的还不止江南制造局喽?”李鸿章平静的问道,“杏荪不妨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谋划的?”
“江南制造局的工人武装自卫队总计3200余人,除了控制工厂之外,主力已经开往南汇。驻扎在嘉定的江南自强军4000人也已经起事,此时应该已经开进上海县。同时起事的还有驻扎在松江的淮军廷字三营1400余人。革命军海军陆战队的一个营应该已经于一个时辰之前在宝山登陆,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应该到了江湾了……哦,还有,革命军的一艘驱逐舰现在已经出现在黄浦江上。”盛宣怀侃侃而谈。
“我是不是已经出不了这扇门了?”李鸿章逼问道。
“大人!杏荪恳请大人号令起义!”盛宣怀突然拜倒在地,顿首说道。
李鸿章沉默半晌,长叹了一声说道:“杏荪啊,你我相知有二十八载了吧?我知你杏荪为人,你也当知我李少荃的为人。我又何尝不知大清朝气数将尽?自两年前在德国见到那个女子,我便已经有了这感觉了。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有些事情,你们年轻人当做则做,无须背负什么包袱,只是不要再来逼迫我这老人了。我累了,为这个王朝耗尽了一生的才智,也耗尽了一生的情感,你们就让我带着自己的梦想走进自己的棺材里去吧!”
“大人!……”李鸿章的一番肺腑之言让盛宣怀泪如雨下。看着这位自己崇敬一生的老人如此悲怆的神情,他不禁心如刀割。
“杏荪,你们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李鸿章无力的挥了挥手。
……
公元1898年4月2日,一代人杰李鸿章在位于上海高昌庙的江南制造局割脉自尽,享年75岁。满清政府和华南革命政府都对李公进行了哀悼,以一人而得敌对双方的尊崇,李鸿章可谓享尽身后哀荣。据传闻,慈禧太后听闻噩耗后痛哭失声,一度晕厥。
英、法、德、美、俄等各国也发来唁电哀悼李鸿章辞世。耐人寻味的是,除了俄国之外,其他各国的唁电都是发给清政府和革命政府双方。听闻各国如此明目张胆的不把邦交国政府放在眼里,老佛爷暴跳如雷。宫里的太监私下里传闻,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老佛爷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
4月3日,上海临时革命委员会成立,盛宣怀出任委员会主席。上海临时革命委员会同日发布通电,月兑离满清政府统治,尊崇华南革命政府。
同日,华南革命政府发布通电承认上海临时革命委员会,并任命盛宣怀出任上海市代市长。
同日华南革命政府还通电照会上海各国租界管理当局,宣称革命政府尊重各国在上海的利益,保护各国侨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请各国政府理智对待上海发生的起义,保持中立。
……
越秀山上,丁香默默的凝视着天边,手里的小勺一直茫然的搅拌着咖啡,浑然没有发觉咖啡早就已经凉了。
“幽兰,是在为李鸿章大人难过吗?”身后传来孙文的声音惊醒了半神游状态的美女。
看看孙文,丁香黯然点了点头。
“我与李大人缘铿一面,”孙文也有些黯然的说道,“当年千里上书,最后却没见到他。如果见到了,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走上革命的道路……幽兰你见过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是个让人喜爱的老头子,威严而平和,还很有幽默感,一派长者的风范……”丁香喃喃的说道,似乎不是在回答孙文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追忆着往昔的岁月。
“他是个民族主义者。幽兰,我猜想,他的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或许是希望我们能成功的。”孙文揣测着说道。
“陈宝箴、李鸿章……他们一个个都走了。”丁香怅然的轻声说道,“他们都是民族的财富。或许我们已经没有太多财富可以挥霍了。”
突然她想起一个问题:“逸仙,如果查明下令处死陈宝箴的是张之洞,你会怎么做?”
孙文愕然。他有些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
“放过他吧,幽兰。”思考了半天孙文说道,“这是一种体制性的悲剧,不应该由某个人来承担责任。李鸿章大人的在天之灵也会希望你放过他的。”
“是吗?”丁香有些茫然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