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地这件事张阿生并不准备一直藏着,那也不是一件能好好藏着的东西,一亩地不多,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上头,要播种要锄禾要收成,哪一样是能悄悄干的?他只是背着女儿自己做了决定而已,当晚张手美回来的时候他就主动说了这件事。
张手美当下有那么一股气直冲上心头,但是她压住了。父亲宠爱自己,不代表她就能完全做个家的主,她有两世的智慧,想好好保护自己的家人,有什么苦和难恨不得自己都扛住,父亲何尝不是这样想?要他总是指望着她去卖鱼挣钱,他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这件事是好是坏,有一个问题必须先搞清楚。
“爹,是你主动去找陈少爷买地,还是他单独见了你与你提起,或者差人来对你提起?”
张阿生道:“人家便宜买地,还求着我们买不成?”
“爹,我不是这个意思,常言道,无利不起早,陈家是得罪了我们也无须赔礼道歉的人家,陈少爷什么人,他会白白地便宜一二两银子还特地自己上门来给这好处我们?”
闺女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张阿生有些迟疑:“都说陈少爷今夕不同往日,他定是真真地觉着亏欠了我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接着往下说。
张手美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爹,真的是陈少爷诱骗着你买了地?”
诱骗?一听这词张阿生就火了,“手美,爹做一件事你是有多不放心?陈少爷没有对我一而再地说让我买地,是我自己觉得机会不错不想错失掉。手美,要是真要出什么事,爹一力承担,断是不会让他害到你们头上。”
“爹,我不是那个意思……”张手美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这个东西太微妙了,微妙到你说它存在它又不像,说它不存在,它还是有那么点意思。再说,他们的利是冲着张手美来,有张阿生什么事。
“爹,”张手美看一眼犁上的湿泥,“你今日就把地耕了?”
“嗯。”张阿生还气着。
买了就买了吧,张手美不想他们俩的关系又搞得如前几天一样僵,“是真的打算种棉吗?是的话我下次去城里问游姐夫讨点棉籽回来。今日去,正说起最近是种棉的时候呢。”
“嗯。”张阿生气消了些,没有多的话说,出门去了。
虫娘瞅着空问张手美:“你爹对你说了?买地的事?”
“嗯。”
“手美,体谅体谅你爹。今儿你石青叔还说了,家里的事要是都听一个女女圭女圭的,人家会怎么笑话你爹……你有主意,你爹也有,又不是什么太大的分歧,能忍让就多忍让,你爹对你欢喜着,以后……”
“我知道虫娘,我没气。”
买一亩地可不是小事,金在田在张阿生那里问不出什么来,早就想单独问问张手美,张手美递过一个小锦袋,“这是游姐夫让我带给你的棉籽。”金在田打开锦袋看了看,递回给张手美,“生叔说新买的地想用来种棉,你拿回去给他吧。”
“你不要?”
“我先前拿的种子已经长出了芽,都挺好的,要不了。”
金在田领张手美去看了他培育出来的芽,张手美不禁在心里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金在田的脑袋怎么能想到这样去做事?他这利用的不是温室效应么?现代人铺一层薄膜,营造一个暖大棚,培植蔬菜什么的,金在田铺的是废布,他扯起一角让张手美看得更清楚,“过几日就可以将它们种到地里去。”
“还要移植?不是就在这里吗?”。
金在田指指厨房后用栅栏围起来的一块空地,“是种在那里。它们要出芽了才能种。你看这土,是我用模子造出来的,才这么浅一点。”
张手美蹲,拿起一块方形的土模子,“这法子是你琢磨出来的?你怎么能想到这些”
金在田笑起来,牙齿非常整齐,“失败多了,试过的法子也多,最后发现这样挺好。”
金在田见她有兴趣,便细细地说起原理来,张手美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看着他明亮的双眼,突然想起了先前的张手美喜欢他的事。不知道以前听谁说过,男人的魅力来自专业,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谁会不喜欢?
“拿回去了就这样做,籽也要捂一道……生叔要做土模子……你有没有听我说?”在这之前他是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都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的感觉,渐渐地她的眼就开始涣散,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都听了。”张手美捏紧滑溜溜的锦袋,细细模着里头的一个一个小颗粒。
“陈家怎么会六两银子卖给你们一亩地?”
“呃,是……陈少爷帮的忙。”
“那也难怪。”金在田说:“原先我们分家,手上有些钱说要向他们买地,我爹还是陈老太太的女婿,出面说了这事,他们都没有给这个面子,没有松口六两银子卖给我们。你和他——现在的陈少爷,以前感情应是挺好的吧。”
金在田知道两人魂穿的事,要说陈少爷肯帮忙,也在情理之中。
“和以前的感情没有关系。我想陈府给这个人情,应该是想我帮他们一件事。”张手美没有瞒他,见左右无人,将群鱼宴的事讲了一遍。
自己独自一人揣着秘密有些累,有个人分享,有人商量轻松不少。就算张阿生理解不了,虫娘理解不了,至少还有他金在田理解啊。
若不是他性子稳,对她有很深的信任,他应该也不会信她说的什么空间的事、上辈子这辈子的事。
是的,他信任她。所以当这个秘密成为两人共有的之后,她也信任他。
或许更早一些,在自己还没发现的时候就对他有很深的信任,不然为何不把秘密告诉张阿生,告诉陈少爷?
“至今他们还没开口问你要过?”
“还没。还有几日才是十五日。”
金在田认真地想了想,“不要等他们问你要,不如你给两条鱼,我拿给他们。这样既不得罪齐家,也不得罪陈家。”
“可……我是真的不想让三元楼赢。”
“他们赢不赢是一回事,你得不得罪他们是另一回事。”
虽然事情可以分开理解,可是人钻起牛角尖来才不管你怎么理解。就像合同上写的不许再卖给其它任何食店,她不卖,送不就可以了?切,谁会来管你是不是真送。
“在田哥你别操心,只要他们没开口,我当不知道就行。”
过了晌午,张仁美突然回来一趟。
“下午不学习了?”
“顾先生来了客人,让我自己复习,我想在家也是一样的。”
“还是上学里复习去,在家哪有氛围,太容易走神了。”
“姐姐——”张仁美很扫兴。
张手美道:“姐姐陪你一起去,陪你写字好不好?”
“好”张仁美等不及又拉了张手美回到顾先生家的书房。
顾先生特地在书房里加了一张桌子,书房摇身一变,变成只有一个学生的小学堂。那桌子很长,可以铺开好大一卷纸,张手美来练过几次字,顾先生对女子掌权有意见,却对女子读书习字没意见。第一回她握不好笔,还是顾先生手把手地教的。
“姐姐,你的笔。”
这笔是她用的比较顺手的一支,顾先生就赠给她,成了她的专用笔。
写一个字,墨浓得有些化不开,她鼓一口气吹了吹,墨香袅袅。她特别喜欢闻纸的味道,闻墨的味道,还记得读中学的时候,每次学校自己出的试卷拿到手,那墨都没干透,她总要在答题之前深深地吸一口气。那时候同学们喜欢用有香味的原子笔,她却只喜欢用吸水的钢笔。
“姐姐写的什么?”
张手美停了笔,张仁美念道:“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
张手美问他:“西北之人食什么?”
张仁美反问她:“西北之人食什么?”
张手美拿笔尖轻轻在他鼻尖上一点,“姐姐问你,你问姐姐,不动脑筋啊?”
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陆畜。姑娘,我说的对不对?”
书房的屏风后转出来两人,一个是顾先生,一个是年纪比他稍长的一位男子,他留着美须鬤,头发束在软角樸头里,穿一件藏青色的圆领长袍,腰间束一根金色的腰带,身板挺直,气宇不凡。
张手美笑盈盈地见礼。
顾先生见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的客人,对张手美道:“叫他杨先生吧。”
书房的后门直通池塘,两人的身上挂有暗褐色的枯荷叶,迎面带来一阵寒意,想必是刚从塘中泛舟归来。
那位杨先生看了张手美的字,赞了两句,“有几分顾七郎的神韵。”张手美和张仁美都是临摹顾先生的字,就张手美来看,与顾先生差的不止一点两点,十分之一都不及,杨先生的话真是过誉。
“姑娘看过《博物志》?”
想必就是这两句话的出处了,张手美笑答:“不曾看过,只是听人这样说起,就写了来玩。”
杨先生抚须,“食水产者,龟蛤螺蚌以为珍味,不觉其腥臊也;食陆畜者,狸兔鼠雀以为珍味,不觉其膻也。”
顾先生点头符合着,两人从地域物产差别聊到饮食口味差别,然后又开始考据,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菜系的南北分野。张手美和张仁美对视一眼,不知道是该继续杵在这里,还是趁早离去还他们个清静。
顾先生待这个杨先生与去年来访的那位同窗不同,上次都是月娘在招呼,顾先生不过是陪坐,两人也没有什么共同话语,更别谈精神交流了。
这位杨先生穿得简朴,举止谈吐又不像寒酸不得志之人,不知是何来历。
顾先生对张手美道:“你们姐弟继续练字,我陪杨先生到陌野散步。”
二人从书房的前门出去,张手美重拾笔,蘸墨,将最后两个字“陆畜”补上。然后又将这写了字的半张纸裁下,折了放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