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开门山前的祭台几乎可以说是与桃花村一起出现的,最起码,在老一辈村民的记忆中的确如此。
天下间庙宇祭台无数,有的极尽奢华宝气夺人心神,有的宏伟磅礴如山峦耸立,也有的沾满尘埃败落不已,尽管数量繁多广杂不胜枚举,可如开门山前这座祭台一般诡异的,天下间只此一家,别无二号。
少年凭栏驻足,俯首望着祭台四周的人群,清秀的眉头一皱一皱,流露出一丝不屑悲怜的神情,随即想到什么似得,目光极为快速地扫视了一遍,最终停留在某个角落中,寻到那对拥抱在一起的父女,大感宽慰,缓缓抚平眉梢,内心重归平静,同时也将所有感情尽数遮掩了起来。
纳兰平不知何时走到范言的身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忽然开口道:“想必你心中定是恨极了我。”
“你若前一刻来问我,我会说恨不能生啖你肉。”范言轻轻碾了碾脚底,瞟了眼身边的纳兰平,微微一笑说道:“可现在,你不认为这个问题很愚蠢吗?所以了,我不会和一个问出如此弱智问题的蠢货交流。”
纳兰平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冷笑几声,微讽道:“等你活过今晚再说这话吧。”
“随你怎么想,老匹夫说过,笑到最后,才笑的最美。”少年偏偏头,转身朝北,沿着那条通往火焰的祭台缓缓拾阶而上,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头也不回的道:“忘了提醒你一点,我记得,容老在我来之前已离开三年,而我同老匹夫来此已有七年,算算时日,至今日,不多不少,刚刚满十年期限了。”
祭台之上的火焰依旧烧得旺盛,焦成黑色的桃花木渐渐飘起一丝淡淡的青烟,将范言的背影笼罩得有些朦胧,纳兰平盯着那道烟雾中的身影,眉头紧锁,低垂的双手紧握拳头,青筋暴露。
“老匹夫,老头儿,老家伙,老不死……”范言嘴里喃喃自语着,脚步极轻的来到祭台前,缓缓停下了步伐,不断呢喃的双唇也颤抖几下,带着怨气与不舍的说道:“你若是不喜欢我这么叫你,那我从今日起便不这么叫了,只求你能立马起身活过来,权当安慰安慰我。”
燃烧的桃木发出“咯吱咯吱”的噼啪声,少年失望地摇了摇头,自嘲道:“你倒走的痛快,留下我一人面对这番局面,方才纳兰平问我内心所想,我不过就是想与你过几年安生快活的日子罢了,这又是何苦呢?”
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在这牢笼似的地方待了千年,对他们来说,任何难得一见的事情都是新奇之物,此刻,眼见那位随武王爷一同来此的少年独自一人上了祭台,众人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中除了兴奋,还有一种平静中泛起波澜的隐隐的激动之色。
似乎是感受到身后众人的目光,范言略带自嘲地咧了咧嘴,侧身对不远处准备血祭仪式的几人微微一笑,带着一种解月兑似的语气轻声说道:“可以开始了。”
慕容伯庸闻言淡漠地点点头,目光瞥过站在扶栏边的纳兰平,从怀里模出一样圆形令牌,递给侯在身边的仆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沉声吩咐道:“交给兰靖卿,令他立刻请出人皇。”
仆从一脸恭敬地接过令牌,躬身退了几步,眼神似有似无的瞟向纳兰平,见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忽地一阵大风刮过,围在祭台边的村民一个个都用手掩住脸颊,免得被风沙吹了眼睛,人群中,司马父女与卫仲陵所在的角落一片寂静,在他们的四周,有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气罩轻轻浮现。
今日的风比往常吹的要大了些,就连开门山脚下的大雾似乎都有要渐渐散去的情况,司马远远眺望另一头山脚下的情形,微微眯起双眼,眼神极其复杂,沉默片刻,他忽然搂紧了怀里的女儿,柔声道:“往日开门山的迷雾一直聚在山间山脚之间,可今日竟被一阵大风便吹的动摇起来,想必也预示着血祭之事恐怕会有所变故。”
司晨闻言心中一动,连忙掂起脚尖,奋力抬头望向那片白蒙蒙的大山,入目处只有大片大片的迷雾聚拢分散再聚拢,任她如何努力,也看不清其中丝毫情形,大失所望之下,神色黯淡道:“父亲不要安慰女儿了,山脚之下烟云氤氲,与往常并无太多不同之处。”
看见女儿如此颓然的样子,司马心下更是不忍,轻轻抚了抚女儿的脑袋,一脸爱怜道:“傻女儿,你自然看不出这其中的变化,几年前,纳兰老爷子从山外归来之日,那片终年不散的大雾也是如此情形。”
目光在那片迷蒙的大雾中顿了顿,司马一脸回忆地继续说道:“当年你年龄尚幼,不记得这些也是正常,可我一个活了三十五年的老家伙总不会记错这些事情的,今日这片大雾的动静,与当年简直就是如出一辙。”
似乎是被父亲的话语所打动,司晨轻轻别过头,怔怔地望着祭台之上,那个青衣少年负手而立,仿若欲飘然离去般,却又与已经辞世的纳兰老爷爷沉默时的背影有着几分相似。
司晨就这般出神地盯着范言,过了片刻,才仿佛回过神一般,忽然低下头,轻声自语道:“你与老爷爷都是一样的人,你们的沧桑永远不是写在皱纹与沉默之中,倒更像是与生俱来般铭刻在身躯与内心之上。”
一直在四处打量的卫仲陵忽然感到阳光一暗,随即抬头看去,不知何时,静谧的天空深处从东方飘来几朵云彩,缓慢而又坚定地浮在了祭台上方,望着那一片雪白的云朵,他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安,眉梢不经意间皱了起来。
……
……
那名得了慕容伯庸命令的仆从一路疾行而来,在祭台侧方的开门山脚之下缓缓停下脚步,奇怪的是,他整了整衣袍,就这般对着那片长满苔藓的山壁不卑不亢的拜了下去,语气尊敬道:“慕容老爷子身体不适,此次祭典暂由慕容家主代理,还请兰先生多多谅解。”
仆从躬身等了片刻,就听那面墙壁之中果真有了回应,也不知里面那人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是淡漠地问了句:“现在的慕容家主又是何人?”
而那仆从却也不恼,跟随纳兰平这么多年,他多少也知道了山中之人的地位与能力,不敢有丝毫造次的恭声答道:“慕容老爷子的长子,慕容伯庸。”
山中那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哼了一声,讥诮道:“你奉了慕容伯庸的命令而来,恐怕却不是慕容家的人吧?”
仆从脸色微微一变,也不否认,低着头默然不语,山中之人又是几声冷笑,却也也不计较,便不再多说什么,趁这个功夫,仆从默默从怀里掏出那枚令牌,双手捧起,身躯再次低了几分,面朝山壁做了个递送的姿势。
“天启,请人皇。”
……
……
在所有桃花村民的记忆当中,属于祭台的一部分总是特别的,比如通往祭台那条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阶梯,那一阶阶数不清却又真实存在着并已有千年历史的台阶,就像是承载了桃花村所有的伟大与渺小。
在残存不多的老一辈村民脑海里,还清晰地记着几十年前那场失败的血祭,白昼尽暗,狂风卷着乌云淹没了祭台,本来为了庆祝驱散冥河而准备的牲口食物被黑暗尽数吞噬,开门山也在那一天癫狂起来,无数山石随着不知何处涌来的大水席卷而下。
就在那一天,本就人丁稀少的兰氏家族名存实亡,只留下唯一一名族人,兰靖卿。
当晚,慕容清照一夜白头,桃花村中两大家族也从此断绝交往,当代纳兰家族两大奇才反目成仇,纳兰武夫出走,纳兰名状愧疚成疾最终自杀身亡。
而医学世家司家家主也因此而心力憔悴,九年后以不到四十岁的年龄病亡,尚在襁褓之中的司马刚刚出世。
那年,整个桃花村死了数以百计的村民,也就是从那日起,原先并不如何令人恐惧的冥河变成桃花村几十年来谈之色变的劫难。
准确算来,距离上次冥河渡世已过了整整四十四年。
而这一切,伴着慕容伯庸贴身仆从说出的一句话,彻底改变。
祭台上方的云朵渐渐翻腾变色,远远的,隐隐有着仿佛数之不尽的黑云正滚滚而来。
……
……
山壁中的那人闻言沉默片刻,忽然一阵冷笑,声音尖锐而艰涩着讥讽道:“也罢,也罢,既然你们这么急着寻死,那我便索性成全你们罢了。”
仆从猛然察觉捧起的双手力量一轻,眼皮微微抬起看了眼,却见手上的令牌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随即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欠身恭敬道:“兰先生辛苦了。”
这次山壁之中再无声音传出,等了一段时间,忽地一阵微风吹过,轻轻撩起几条盘着山体生长的植物枝叶,仆从这才回过神来,再无任何犹豫地转身离去了。
过了片刻,原先仆从站立的位置恍惚间有个影子若隐若现,山壁前一片大雾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这道影子的面容,可今日狂风不止,竟有几片雾气让大风吹散开来,阳光仿佛找到出口般齐齐冲着这道空白处涌了进来,照在那道身影之上,大雾随即迅速合拢,再次将这片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严严实实的遮挡了起来。
兰靖卿微微眯起了眼睛,在支离破碎的阳光照耀下,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颊,他抬起头来,迎着那道渐渐合拢的缺口,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诡异无比的笑容,声音阴冷嘶哑的说了起来:“你们这群自私的小人,难道还想指望兰家再次为你们而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