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第二十九章·探 病

作者 : 薇城

()“阁下,看得还趁兴吗?外面风凉,别冻坏了身体。”安琪的话不温不火,目光看向庭院外树林的侧面。

保罗从松柏林缓步而出,面色尴尬。

安琪抬起头来,仟眉微扬,向前走了两步,唇角浮起一丝促狭,“好个侯爵阁下。”

江胤浩怔了一瞬,又迅速将一切情绪收到了心底。

保罗一呆,眼内神色似愁似喜,竟有了几分少年人的忸怩,喃喃道:“我并非有意偷听,是我先到这林中,然后你们来了,我听到了你们的话。”

安琪点了点头,“哦,那是我们打扰了您的雅兴。”

保罗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其实呢……算了,我承认我听到David求婚之后,我是有心偷听偷看,只是不想,第一次做这种为老不尊的事儿便被抓了现行。”

安琪了然地笑着,扶着父亲走入了庭院。她月兑下江胤浩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搭在保罗身上,“外面风凉,您的身体不好,可千万别再病了。”

保罗想推辞,她已迅速退入了江胤浩的怀抱。他搂着她,将她微凉的双手插入自己的怀中。他身体的暖暖热流沿着她的双手传至她的心,她幸福地娇笑着,踮起脚尖轻吻过他的唇。

短暂的眷恋之后,她对父亲说:“您看,我有人形移动暖手炉。”

保罗含笑看着他们。他突然觉得这一次安琪醒来之后,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过去的她清冷出尘,恍若天界高贵的天使,仁慈善良,却没有多余的私人情感。而今,她好像有了些人情味。

虽然,她面色依旧矜持而淡远,与人的距离也依旧存在,但至少不再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了。她的笑容多了,调皮的玩笑也多了,就连和她不喜欢的诺曼与菲利普之间也有了言简意赅的交流。他们对她有了长辈的关心,不计代价地寻来不少珍贵药材为她调理身体,她对他们也有了必要的恭敬和客道,甚至有时她在喝着苦不堪言的中药时还会表现出一些如孩童般的撒娇与耍赖。

“你变了,真好。”保罗由衷地说。

她变了,在她昏睡了三日之后,她开始变得平易近人了。然而他人不知道她只是梦见了母亲,那个她魂牵梦绕的婉约娴淑的女子。

梦境中,因为母亲的存在她甘愿沉沦。

她似回到了小时候,生命中的无数个第一次都有她的见证,第一次嚎啕哭泣,第一次无忧笑意,第一次探索爬行,第一次蹒跚步行,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恐惧退缩……她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但又太少细细走过回忆的长河,她有彷徨,也有失望。

母亲的笑靥如阳春三月的阳光,温煦和熙,她带她走过柳垂荷畔,赏闻菊黄梅香,她弥补给她她缺失过的人生,于是她沉醉。心中清楚这是梦,是幻觉,但她就是流年忘返。

然而,她还是醒来了。巍巍高山下,泱泱流水旁,风扬残雪,飘洒空谷。她听到了一声呼唤,慈爱而稳重,是浑厚的男子的声音,跨越洪荒,直入她的心里,他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出自《圣经?传道书》)

她恍然惊觉,清浅眉目,如浩渺一川烟波,浮光淡远,望着细细密密的飞雪,默然不语。然后,她听到了更多的不舍,有父亲的呼唤,有弟弟的自责,也有伯父、姑父的忏悔。

“回去吧,只要你想我了,我会在梦里等你的。”母亲飘逸如风,秀稳如兰。她的身后洁白羽翼挥扇,腾空而起。她回眸一砖,秋水烟波,宁静悠然,只一瞬,黑暗涌袭,她已自梦里醒转,但母亲的话言犹在耳,“对别人对自己都宽宏一些吧,我总希望你能快乐。”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保罗含笑而问。

不待她开口,江胤浩已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想想我们的婚礼吧。”

安琪娇嗔:“谁答应嫁你了?”

江胤浩固住她扭动的身体,低头用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又开始耍赖了,这一次可有人证在场,我的律师小姐,这次你要如何抵赖?”

安琪狡黠一笑,“是吗?即使有证人,可你也没有实质的证据,毕竟口说无凭。我说得没错吧,阿玛?”

“听着倒是有些道理。”保罗故作思考的样子,认真回答。

“你这个狡诈的女人。”江胤浩一脸的挫败,对怀中的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恨得牙痒痒,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被她以律法搪塞得无言以对,更客气的是他偏偏还没有还口的余地。他无可奈何,可怜巴巴地看向保罗,“伯父……”

“嗯?”保罗剑眉一扬,眼睑一挑,充满了暗示。

“阿玛!”江胤浩何等的聪明,一个眼神便已领会了保罗的意思,改口叫得甚是神速。

安琪气结,“阿玛你通番卖国。”

保罗正色道:“嗯——江胤浩与我洛汀亚希斯家族建交已久,算不上敌国他邦。”说着保罗和江胤浩默契地笑着。

安琪知道父亲有意偏帮,看着江胤浩一副终于报仇雪恨的贼笑,她怒从心底起,恶由胆边生,纤纤十指深掐他一掌。

“哎哟!”江胤浩痛呼,叫得特别夸张。

“不许叫!”安琪霸道地呵斥。

江胤浩立刻噤声,伸手将她不安分的小手紧压在自己的腰上,让她动弹不得。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别乱动啊,不然等会儿你自己点的火你自己灭。”

安琪抬头,他笑容灿烂,她却窘迫难当。

他抬头对上保罗疑惑的目光,换上一个谄媚的笑容,“阿玛,不如我们先商量一下我和龙儿的婚期吧。”

“嗯,这个提议甚好。”保罗立刻复议,“那我们回屋说说细节吧。”

俩人说做就做,江胤浩一把将听得有些发懵的安琪抱了起来,容不得她的反对和抵抗,大步流星和保罗往回走。

“喂,你们俩挤眉弄眼的干嘛,人口贩卖啊?”安琪不满地嚷着。

“喂,那谁,我可没答应嫁啊,要嫁您自己嫁过去。”

“江胤浩你趁火打劫,趁人之危!”

……

安琪的吵闹声随着保罗和江胤浩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香雪海中。

与松柏林相对的枫林后,树叶沙沙作响,随即人影晃动,浓郁的树干阴影下出现了两个身影,他们注视着安琪三人离去的方向,风吹花落,翻起天边墨黑的乌云,席卷一地残碎。

随着圣诞的临近,巨大的圣诞树随处可见,红色的圣诞袜挂满街头,处处是张灯结彩,璀璨夺目,节日的气氛已日益浓厚。

与洛汀亚希斯庄园一墙之隔的哈里斯庄园在空置五年之后换上了新的名字。当它的新主人站在齐腰的灌木围栏边,唇上挂着惯有的邪魅的笑容,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安琪,漫不经心地和她打招呼,“怎么?才刚刚不见一个月,洛汀亚西斯小姐就不认人了?”

安琪怔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江胤浩,他的神色有些恍惚,看着瑞焱的刹那,有着明显的震惊和迷惘。

江胤浩看着他,脑海中蓦地再一次闪过一个熟悉的画面。

狭窄幽冥的密室里,潮湿而昏暗。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隐匿在黑暗里,他浑身散发着邪佞而狂魅的气息,那压抑的魄力让人心生惧意。他苍白强健的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瓶,瓶里波光澄澄,泛着幽蓝的光泽,他说:“这是丘比特之吻,只要她喝下它,无论她是神是人,她都会爱上你。”

他看不见他的脸,他的五官被低压的斗篷笼罩在黑暗里,但一双瞳仁却炯炯有神,透着噬人心骨的阴郁和跋扈。

那双深黑如同浑沌的眼睛仿若兽一般泛着幽光,紧凝着他,渐渐与眼前这双黑如泼墨的眼眸重叠。

第一次的见面,便让他对瑞焱充满了警惕与防范,甚至有无以言说的恐惧。

瑞焱的目光在他脸上匆匆一瞥,并为驻足停留,权当作是空气一般,旁若无人地对着安琪寒暄:“真没想到那家地产经纪公司给我置办的房产竟是和你成为邻居。”

江胤浩嗤之以鼻,随口用中文轻声嘀咕:“是吗?我倒觉得有些人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安琪侧目瞪他一眼,然后尴尬地看向瑞焱,“不好意思。”

瑞焱依然一脸微笑。安琪用英文向他道歉是想让他假装不懂中文,更没有听懂江胤浩的话。他懂,但他却装作不明白,开口时亦用了纯正而流利的汉语:“司马昭有心,也要有不争气的曹氏子孙退位让贤,成就他司马氏的西晋王朝。”

江胤浩惊诧地看向他。瑞焱倒不躲避他探视的目光,平静地说:“江二少爷也许不知道吧,我的养父是华人。因此从小我便学习中文。”

江胤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他平静的声调中有着深深的挑衅之意,他周身的压迫感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瑞焱也打量着江胤浩,他的身上若有似无的沾染了安琪身上的药香,他的手轻揽着她的腰,举止亲密无间,亦让他深深的嫉妒。

他们四目相对,这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在那遥远的什么时候,他们也曾以同样的姿态和心理对峙着。

安琪看出这两个男人之间一样的气氛,适时开口问向瑞焱:“都圣诞节了,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来温哥华了?”

瑞焱抽回目光,“前天接到地产经纪的电话说帮我找好了房子,让我来看看是否满

意。过来之后,我听说你病了,本还想着抽空登门探望一下,不想已经看到你好了。”

安琪不及回答,江胤浩已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她与瑞焱的视线,他说:“多谢你对我未婚妻的关心。”他故意将“未婚妻”三字说得特别的重,似在强调也似在申明,这个女人是他的,她的一切一切都是他的。随即他话锋一转,冷然开口:“但是,如果不是您的过于热心,她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不必要的困扰,她也不会……”

他还想说若不是他,他们间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但他中没有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机关如此,安琪的脸也已经寒了下来,铿然怒喝:“David!”

江胤浩讪讪地撇过脸去,不再多口。

瑞焱置若罔闻,他依旧神色清淡,澹定空蒙地说:“上次的事儿我很抱歉,的确是我错了。这一次我纯粹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探望。”

江胤浩对他充满了敌意,言辞上也就没有留了余地,“哼,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谁是黄鼠狼,谁是鸡?”安琪的脸色如冰,甚至连出口的几个字也都字字冰凝,充满了仿若冬季般的肃杀之意。

“……”

“你要么回屋去,要么就闭上你的嘴。”

安琪怒目圆睁,已容不得半点辩解了。她虽没有离开他的怀抱,却也隔开了些距离。

江胤浩只得妥协地投降,“好好好,我不说话了。”说着,他还夸张地伸手在唇上一拉,仿若拉上拉链一般。

瑞焱一直冷眼旁观,嘴角唇线浮动,快得让人根本无法察觉,回眸时,他依旧儒雅温文,华贵天挺,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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