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少年熟睡的时候,德莱蒙决定去拜访一下自己的老朋友。帕萨那虽然历来被称为魔术之国,却也并不只是魔术师的乐园。说来奇怪,在其他地方与魔术水火不容的各色教会在这个国家也发展得十分兴旺,这主要归功于帕萨那的主神——过去与预言的帕里欧斯对当地人长久以来的巨大影响。德莱蒙没记错的话,现在正被锁在书柜中的那封信,便是现任帕里欧斯总院长老——茵诺森在几年前升迁时寄过来的。德莱蒙本来觉得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再见自己在青年时认识的这位老朋友了,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以背井离乡的逃亡者身份前来拜访。
“不知道那家伙的胡子有没有更白一些呢。”
德莱蒙难得精细地打理了一番,对着盆中映出的疲容苦笑地摇了摇头,几根灰白的杂发趁他一时不查偷偷地从深褐色的短发中冒出头来,恰与身边的少年呼出的满载年轻气息的轻微鼾声相映成趣。
剑士撇撇嘴带上房门,下楼向老板嘱咐过几句便匆匆出去。因为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坐落在半山腰上的修道院距离法师塔林立的“妖精花园”所在的街区尚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德莱蒙掏出自己一路藏着的烟斗点燃,边走边思考着将来的计划:通过茵诺森把尼克这小子引荐给国王,凭借他的家世起码可以在这里保一份富贵,有可能的话再把他塞进那莫名其妙的“光之塔”里去,这样自己也就可以退休了。先暂时住在茵诺森那里吧,等到几年后风头过去了再考虑回到底比托去看看自己那个成天跟工匠厮混在一起的儿子,那小子不成气的德行跟这个小鬼一个样……
德莱蒙想着这些,竟全然没有注意到从身后街巷里猛然冲出的马,所幸某个过路人也恰好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惊叫着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将他的注意力及时拉了回来。尽管使出浑身解数慌忙闪身,高大的东部骏马擦身而过卷起的强风还是让他重心不稳一坐倒在地上,德莱蒙捡起烟斗抹去沾上的泥巴抬眼看去,想看看到底是谁如此嚣张跋扈,不过下一秒,从嘴边漏出的自言自语已经足以让他吃惊得怒意全消。
骑马飞奔的祭司?这个国家难道也已经没救了吗……
马蹄声渐行渐远的方向,火把残留的光亮照出清晰的影像。几匹棕色的马向着修道院的方向绝尘而去,德莱蒙瞪圆了眼睛,目光始终锁住骑在最高大那匹马背上穿着显眼祭司袍的少年。大出好几号的袍子将他的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令他的身影望来更加瘦小。过分臃肿的暗灰色下摆盖住马的整个后背,像极了一副刺上银线边的半身马铠随着尾巴的节奏腾起。剑士赶忙拍了拍脸,好证明自己还没有与这个世界的陈规月兑节,不过在最初的惊讶和好奇消退之后,他也稍稍感到了一点欣慰。尼克那小子在这一点上就要可爱得多了,不管怎么样还是有一个年轻人需要自己操心和照顾的。
德莱蒙还清晰地记得魔术师们被集体处决那天街角中的那一幕。火焰中狂舞嚎叫着的身躯在少年的眼瞳中渐渐蜷起缩为一块块枯萎垂落的干尸,眼泪终于止不住地从他的脸颊旁崩落。稚弱的手臂出人意料地将剑士匆忙掩上来的大手一把推开,少年阖上眼睛用力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子遮住大半张脸开口道。
“请原谅。我是史克威尔家仅存的长子,亦便是底比托魔术师们的领袖,可现在能做的仅仅只是记住他们最后的样子而已。奥弗涅先生,如果您还对旧日的荣耀有一丝期盼,我恳请您重新为史克威尔家拾起剑,并陪我带着尊严离开这里。”
他一定努力了许久才好不容易止住呜咽。德莱蒙不禁惊呆了,尼克所表现出来的与年龄不相符的坚毅让他无法抑止地记起年轻时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辞掉了御林军百夫长的职位发誓不惜一切保护他。一面躲避追查一面全力赶往帕萨那的生活非艰辛所能形容,一路上风餐露宿,但尼克甘之如饴的表现也让德莱尼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不过当他好不容易稍微放松下来,终于有机会看到仰慕已久的光之塔的风貌之后,这才又全然恢复了一个笃信魔术的少年的本性。
东部的夏夜比想象中还要闷热,尼克酒醒了一些,迷迷糊糊间推开半盖在身上的毯子坐了起来。房间里是一片浑然的黑,连一点儿月光的影子也瞧不见,少年感到喉咙发烧似的难受,只得强忍着头痛下床,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摇摇晃晃地走向窗台边的木桌,可猛然冲上脑袋的晕眩感却让他连专心倒出一杯水也难以办到。
要是当时和大伯学一点儿解酒的魔术就好了。
尼克的大伯——比雷亚·佩罗特·史克威尔是一名幻术师,因为研究幻术而被前任族长从继承人候选里除了名,和尼克的父亲——那个以维护魔术正统为己任的顽固的魔术师也相处得并不融洽。不过少年倒是丝毫不在乎这些,相对父亲一板一眼的说教,比雷亚大伯时常在他面前表演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魔术才是他坚持学习的兴趣所在。只不过,大伯在自己达到饮酒年龄很多年前就已经早早地离开了底比托史克威尔家,如果不是突然遭遇这种劫难,大概前途无忧的尼克也很难记起那个习惯被遗忘的人吧。
呼,我离开离底比托已经多久了呢?
尼克心血来潮计算起来。自己是入夏的那天从家里逃出,在德莱蒙的带领下费尽艰辛穿过北部林地和雇佣兵出没的克罗克山区进入帕萨那的,至今已经足足三个月了。这期间只是天天累得筋疲力尽地被拖着一个劲地赶路,但是唯一让尼克感到自豪的,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自己也没有放弃对魔术的修炼,虽然只是每天清晨很短的一点时间,但在这种艰苦条件之下的训练反倒让尼克觉得自己进步了不少。
不如下次试试隐身偷走德莱蒙的剑吧。
他痴笑着吐了吐被酒精麻痹了的舌头,为自己设定下这样一个目标,可又立即脚下一软趴到在桌上。
不过现在真想要一杯热牛女乃啊。
虽然因为头疼差点摔了一跤,但是当尼克出现在楼梯口时向下看时,眼前的惊人景象却瞬间将他的头痛驱到了九霄云外。一个高大的男人抗着一只被捆住的鳄鱼走了进来,正与擦着柜台的奥布沃斯老板闲聊,他的声音洪亮清澈,言谈间却也不时流露出让人感到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练。
“不要总拿这些奇怪的东西来,上次一批客人吃了之后上吐下泻,我店里的声誉也会受影响啊。”
“别那么严肃嘛,我有预感鳄鱼肉汤一定会大卖。”
喂,开什么玩笑!这种人也是魔术师么?
尼克的视线扫过男子随意斜扎着的短衫和亚麻长裤,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腰间那条显眼的橙色腰带上。那是魔术师用来收束袍子时常用的物件,不同的颜色象征不同的等级,而这个像猎户远胜于魔术师男人,所用的的居然是资深魔术师的橙色。尼克又是吃惊又是惭愧,恨不得立刻凑上去问个究竟,不过顾忌到免生事端的原则,他只得绕过意犹未尽的男子,小心翼翼地转向奥布沃斯询道。
“老板,那个……坐在那里的人你认识吧,难道说在帕萨那像他这样的魔术师很常见?”尼克的语气略带犹豫,生怕别人把他当成大惊小怪的愣头青。
“那个家伙吗……”奥布沃斯笑着悄悄指了指咕着舌头百无聊赖的男子说道:“他叫雷欧纳德·史密斯,你知道铁匠的儿子总是会比一般人高大一点,所以也算不上什么。不过要说‘常见’的话……开什么玩笑,会有天天抗着猎枪和野兽玩追逐的魔术师吗!这个国家还从没有将驯兽师认作魔术师的惯例。”
奥布沃斯虽然脸上满是不屑,但从话里还可以轻易听出他对这个邻家铁匠的儿子的感情。少年故作赞同地点了点头,却依旧难以理解,在他心中以维护传统闻名的理想之邦,为什么光之塔大师竟会允许弟子做这种事。
“呃……这个也不能怪那些老头,近些年来相信魔术和神迹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可是个不争的事实,资质良好的更是罕有。别看雷这样,这么年轻就已经得到资深魔术师头衔并且深得大师们信任的人可是凤毛麟角,真要使力起来,大师级的魔术也不在话下哟。当然,这是他自己说的……”
这个人既然与许多大师交情非浅,通过他的介绍说不定是一个好办法。
尼克的神经一下被吊了起来,连忙重新打量起不远处的男人。不管怎么看,他的身材都无比勘合世界各个角落对于高大健美的全部标准。他的身高约模六尺八寸,弯着的腿被桌子和长凳间过分狭小的空间撑着露出坚实的肌肉。糟乱的头发下面,一抹微卷的深褐色自鬓角略显刻意地垂落遮住侧脸的伤疤。也将他周身无名散发出的压迫感多少藏起一些。
午夜的大堂里只剩下喝醉客人零星的喧哗,一名年轻的服务生被奥布沃斯恶作剧似地用毛巾打醒推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进厨房端来一大锅肉汤。男人笑着接过那只滚烫的锅,蘸在指尖尝了一口,马上又像觉得不够过瘾似的舀起一大勺煮的面目全非的肉块送进嘴里。少年好不容易从这幅几近惊悚的吃相所带来的冲击中镇定下来,下定了决心刚想上前搭话,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名叫雷欧纳德的男子早已经将碗里和锅底都刮得干干净净,突然站起身来卷过袖子。
“剩下的那些就留给你自己享用吧,付我钱就免了,反正下个月我还会再来。”
雷欧纳德像是十分满意地冲着钻进柜台里的奥布沃斯挥了挥手喊道,说罢便意犹未尽地舌忝过嘴角伸手扶向那扇油腻的旧门,动作自然地简直仿佛平日里随意进出家里一般。尼克回过神来,赶忙放弃了蹑手蹑脚的尾随追出门去。令他更为惊讶地,雷欧纳德显眼的高大身影只在夜幕里一小会儿,便像鬼魅一样悄然消失在了四通八达的暗巷中。少年四顾一番很快放弃了追赶,毕竟与其现在去找这个人还不如等面见国王之后再说,不出意外自己可能要在这座城里呆上相当长的时间,像这么显眼的家伙必定不会太难找。
“总之不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他又重复了一遍德莱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