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对于新事物的适应能力永远要快上许多,在焦急等待的时间里,尼克倒是渐渐熟悉了这座东方都市。凭借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与谦和的性格,尼克很快受到了酒客和周围居民的欢迎,从和他们的闲谈中,弥盖光之塔的神秘面纱也逐渐在少年心中被缓缓揭开。
帕萨那的象征光之塔是由被后人称颂为光之贤者的席克·萨拉贡在466年前后建设起来的。起初只是一座供他个人居住和研究的小型塔楼,但随着帕萨那建国之后人们对魔法的崇拜和对魔术的狂热,这座尖塔也由他的后人们逐渐增建,变成了现在大陆上规模最大的魔法学院。不管是哪国的魔术师,若终生没有进入过光之塔研习,他的魔术生涯便远远谈不上完整,特别是最近百年来,新增的大量照明魔术使得光之塔在夜里变得更加璀璨明亮,堪称名副其实的光的圣地。
不过与尼克日益增长的好奇心相反,德莱蒙的钱包可是确确实实一天天干瘪了下去,这让他一度有点儿怀疑起提比略的承诺来。不过就在他决心再去修道院问个明白的前一天,两名衣冠楚楚的宫廷侍卫恰好突然降临,将一封信函以及一口装饰华贵的箱子交到了尼克的手上。
“哇,你们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能打通帕里欧斯总院的关系。”酒馆老板奥布沃斯用赏激的目光向那口箱子瞥去,尼克见他这副样子,索性直接在众人面前掀开箱子,从里面随便抓起一件看起来相当名贵的袍子扔在柜台上。
“这件东西起码可以多付几个月的房钱了吧?原先的房间还请务必留着。”
“呀,你们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用国王赏赐东西预付房钱,那你到时候要穿什么?”
“穿从家乡带来的衣服就好。我相信国王陛下不会拘泥于此,况且……”尼克的语气突然变得充满自豪,“史克威尔家族的人可绝对不会对一国君主失礼。”
“原来如此!”奥布沃斯不顾围观的旁人火辣辣的目光笑着将那件袍子藏回柜台底下,转过身去从酒柜的最高层取下一瓶香槟倒出在两个杯子里推到尼克和德莱蒙面前。
“我只是单纯为你高兴而已。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不过所有来这里住过的客人都是我的好朋友,这间店会一直等着你们回来的。”
“抱歉了,这小子又不是要入赘,说不定还会住上一阵子。”德莱蒙毫不客气地吞下前面的酒,吐了吐舌头朝奥布沃斯嘟囔了几句,顺便将尼克面前的那杯酒也抓起一饮而尽,“另外,给小孩子喝酒可是犯法的哟。”
“那便麻烦您了。”
尼克将头伏在胳膊上冲奥布沃斯笑着致谢道。他并没有介意自己刚刚错过了一杯十几年的好酒,还是满门心思扑在通过觐见国王进入光之塔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上,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在他身旁,德莱蒙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忧虑又一连多喝了几杯。这些日子里,提比略苍白的脸总是出现在他的梦中挥之不去,甚至有时会无端地想到那名少年带着王冠的样子。不过剑士并不愿自己的担忧过多地影响到尼克的情绪,他看得出来也无刻不确信尼克的心境,故作坚强的少年已经被悲伤与迷惘折磨了太久,以至于从缝隙中透出的任何一丝光亮,都足以让他兴奋得枕戈待旦。
该来的总归要来。第二天一早,尼克便换上了史克威尔家的传统礼服,和德莱蒙一道趁着朝雾未散向王宫进发。从空中俯瞰,帕索城像极了一张圆形的轮盘盘踞在帕萨那国境的东南一角,为漕运而挖出的运河穿过魔术塔星罗棋布的居民区、市场与贵族们的宅邸,将城市分为新旧两部。从藏匿在民房之中“妖精花园”出来,乘马穿过两条拥挤的大街,便可以远远望见那条盘踞在城市最东方醒目的环形大理石甬道。借着河岸与更远方小丘附近王家林苑中遍植的高大栎木林,可令八辆马车骈肩而过甬道在金碧辉煌的王宫门前围出一片开阔的广场,突兀地将坐落于郊区的王宫与居民区隔开。
沐浴在初升朝阳带来的金红色光辉中,以奢华著称的帕萨那王宫的全貌已经俨然可见。漆金的巨大铁门足有二十尺高,在它森严而又坚定的身后,鹤翼般伸展开来的宫殿在广场的方尖塔前投下慑人的影子。虽然仍是晨祷的时间,通向正门的缓坡两旁却已被往来贵族的马车几乎占满,一些受不住酷热的的女眷摇着团扇从马车的天鹅绒帘子里探出身子,不约而同地向少年投去好奇的目光。
“哈,这些东方女人一定不曾见过底比托王侯之家的气度。”
尼克像训斥大惊小怪的孩子似地瞥了德莱蒙一眼,顿时感到一股报仇的快感,转回脸笑着悄悄吐了吐舌头。很奇怪地,每当这种时候,他身上完全不似这个年龄的少年所拥有的沉稳与老练都会自然地涌现出来,令人忍不住猜想这延续近千年的传统是否真的具有如此神奇的塑造人心的魔力。
二人在距离大门四十码左右处喝停了马匹。两名魔术师装扮的卫兵连忙上前,从尼克手中取走确认的信函。又过了一会儿,一名衣着更华贵的中年人迈着优雅的古典步伐径直从王宫的侧门走出,来到二人面前郑重地施了一礼。
“二位请跟我来。”
“对不起,请问何人为我们开门?”
“您当走的是侧门。”中年侍卫冲他亲切地躬身一笑,“依照王国礼仪……”
“敢问国王陛下现在可有更重要之事?”
“国王陛下特地辟出一个上午用以接待二位。说实话我并不大明白您问题的用意。”
“外国使团以及宗室贵族来访当从正门入宫,沿用底比托典章的帕萨那应该也是如此规定的吧?史克威尔家虽无端受害,可仍是不容置喙的底比托塞莱尼斯公爵亲王。如果您或国王陛下忘记了这一点,还希望能够及时更正。”
侍者用望见怪物眼神扫过少年,随即点点头吩咐卫兵打开大门。费力的喘息声中,铸铁的门框擦着卵石铺就的台阶缓缓洞开,仿佛要洞穿一切宁静似地发出刺耳的长啸。尼克深吸了一口气,重新上马由那中年人牵着昂首踏入前庭。途径的左右两侧,所有的宫室皆被漆成一律的纯金颜色,海蓝或翡翠色的玻璃饰窗纷纷开着,上面绘着精巧的彩画。从外部看来,这座修建仅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新宫的华美程度着实惊人,简直堪比千年来一直以富庶与奢华著称的底比托王居。
穿过铺满彩色马赛克画地板的长廊,尼克与德莱蒙被领着走入花园后的一间乳白色的圆顶大厅内。与之前宣耀的浮华氛围相比,青灰与铁锈色的古旧石制内壁朴素得仿佛格格不入。两旁卫士傀儡般面无表情的脸孔与三人擦肩而过,在他们身后,青铜制的大门猛地关上发出厚重的声响,令大厅里立刻变得昏暗无光地阴冷。
起初瞬间的惊慌之后,少年很快镇静下来,只见那名中年人在他们前方大约两码处停了下脚步,从嘴里吹出含糊的调子。围在他们身旁的十二根浮雕着绘像的立柱便突然明亮了起来,前一秒还黑乎乎的天花板有银白的液滴流动,呈现出变幻的星座的模样。那男人又拍了拍手,四周立刻变得更亮了,大厅另一头的墙壁上随即缓缓浮现出一段阶梯的影子。他领着尼克和德莱蒙来到那段阶梯前,伸出一只手臂向他们示意。尼克抱着怀疑的态度抬起一只脚,却感到竟然像踩在了真实的台阶上。鞋底落在台阶的声音点燃了阁楼底部的一大片绘着的蜡烛,尼克忍不住抬头望去,从他脚下一直蜿蜒至漆黑的穹顶处,数不尽的台阶沿着环形的墙壁回环向上,他又试着迈出一步,火焰的光亮便顷刻追着影子跟了上来。
漫长的阶梯似乎特意麻醉了神经,二人已然数不清膝盖究竟抬起了多少次,一片灼人的光芒突然撑开他们的瞳孔涌入视线中。可能是在阴暗的环境里呆了太久的缘故,透过墙壁上巨大的窗户肆无忌惮射进二楼的阳光让尼克的眼睛一阵酸痛。在二人前方二十码左右,十名卫兵排成两排如画中人物般立着,他们一律穿着魔术师似的袍子,并不佩剑,而是在腰间的皮刀鞘里插上一把短刃。袍子很宽大,却并不用腰带扎起,甚至连常见的绲边装饰也少得可怜。尼克快步走上前将信函递给其中一名卫兵,那人抬眼一扫,微微颔首又将信件交还给尼克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在他们身后的远端,大殿的门应声沉沉开启。从最远端黑曜石王座上发出的光芒让尼克一瞬间失了神,那是想挣着魔法的纯粹的黑,神秘而又充满力量,足以让每个人都神魂颠倒;覆满地面的水银在尼克脚边嬉戏流淌着,又被少年如踩着浪花的孩童般用靴尖踢开。
“上前一些。”
坐在黑耀石宝座上的人缓缓开口道。那声音听起来大约四十来岁,语气并不急促却掷地有声,俨然一副监视着宝库的智者风范。尼克下意识地停驻脚步,舌忝了舌忝嘴唇向着帕萨那国王亚瑟·德·卢西尼恩望去。盘踞在王座上的那副身材并不高大,作为象征着威严的国王甚至可以说过于瘦小了,他的头微微歪向一侧后仰着身子靠在座椅上,左手缓缓抬起曲起手指示意他们上前。等到又走近了一些,尼克才得以看清他的脸孔,女子一般细密的金发从他戴着王冠的头顶披散下来遮住了脸的很大一部分,让人难以辨出他的真实年龄。他下巴上稀疏的胡子微微翘起,从碧蓝色的瞳孔里的漏出的视线落满尼克全身,像是十分满意地接着说道。
“希望这座宫殿乃至吾国各处都另阁下满意,吾诚以帕里欧斯之喜悦欢迎二位来到帕萨那。”
作为如史克威尔家一般古老家族的一员,尼克自然十分清楚:与一般国家不同,将帕里欧斯神权作为心脏,魔术作为四肢帕萨那王室乃是拜帕里欧斯的权能所赐才能将这片封邑曾经多如牛毛的土地上的全部力量整合到一起并在历史上一直得以保持对伊利修斯大王及其后人治下强大的底比托王国的**地位,其国王更是在正式场合都会穿着帕里欧斯教团长老的锦袍。因而帕萨那虽与真正意义上的“神领”相去甚远,但国王自诩为神的代言人这一信条依然比其他任何国家都要强烈得多。相较之下,亚瑟身边的提比略大祭司气势上便差了许多。他只穿着简便的罩袍在王座的阴影里顺从地立着,如人偶般静静地望着尼克。
“据提比略所说,汝等乃是为寻求庇护前来?”
“正是。如您所知道的,底比托王国魔术师之长——尼克·托利维赛·史克威尔正陷入危机之中因而今日冒昧觐见。出于史克威尔家族的身份,只有寻求伟大的魔术庇护者国王陛下的帮助。”少年面对亚瑟弯腰行了一礼,毫无怯意地说完这番话。他尽量装作毫不不在意地抬头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向王座瞥去,上面的那个人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仍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继而慵懒地张开嘴唇说道。
“哈,妄言长者怕是言过其实了吧。史克威尔,汝也是名门之后,何至于破落如此?”
“恕在下愚钝,未曾听说除了本家之外,千年来底比托魔术师敢自称执牛耳者。我国国王陛下对先父必有所误解,族人也因此受到牵连。然而史克威尔家族名声未堕,您特地召见在下即为明证。”
尼克对亚瑟明知故问的态度颇为恼怒,口吻也不经意间带上了交锋的兴味。亚瑟却好像并不在意,他靠着王座的右肩微微抽动了一下,接着俯子用手抵住下巴,继续扫视过尼克全身并要求道。
“抬起头来,让吾看清楚汝的脸。”
尼克依照吩咐直起身,惊慌地察觉到亚瑟嘴角泛起的笑容赶忙避过他的目光。后者沉思似地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将脸转向一边,一直聆听着二人对话的提比略便立刻走上前,在他的耳边低语过几句。
亚瑟脸上挂满的令人胆寒的笑容更加明显了,他满足地眯起藏在金发下的瞳孔,将残余的如玻璃般湛蓝的阴冷目光投向少年。尼克感到自己的全身冻僵般不住地暗暗发抖,他本能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德莱蒙,武士一脸严峻地低着头沉默地站着,右手本能地模在腰间,似乎随时准备着冲上前去。
可就在下一个瞬间,亚瑟却出人意料地恢复了最开始的平静面容,宽慰地笑了起来:“哈哈,不愧是史克威尔之后,初次见面便已让吾见识到名门的气度,吾亦会据此确认对汝与汝同伴的庇护。”
亚瑟态度的变化简直让人忍不住揉起眼睛,可还未等尼克出口答谢,他便又继续开口道,“对于如此荣光的家族,吾必然应送上一件礼物。不知在这个国度之中,可有阁下想要的东西?”
尼克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秒前他还无法想象出口傲慢的国王竟然一下转变得如此慷慨,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在下别无所求,只是希望陛下可以准许我进入光之塔学习。”
亚瑟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突然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眉宇间掩不住不悦。少年被这一举动弄得一时间手足无措,也来不及去想自己究竟是哪儿冒犯了对方,只得再度弯下腰。
“嗯?吾既已承诺,汝为何不跪。”
“陛下何出此言?”
“非吾国封臣,无法以王室的名义推荐进入光之塔。汝想要实现愿望,唯有成为帕萨那的一员。”
“恕难从命!”尼克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他仿佛看见亚瑟笑容僵在脸上的表情,连忙将脖子压得更低,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威尔家族世代受封于底比托王室,虽然现今蒙难,不过爵位与荣耀均尚在。史克威尔全族虽在此请求陛下的慷慨庇护,进入光之塔却只是在下个人的愿望,如果现在以族长的身份再受封于陛下,岂不是要坐实了叛国的罪名?”
“此言并非无理。”尼克的回答让亚瑟不怒反喜,“不过这样一来阁下的愿望就必定落空,汝仍然不反悔吗?”
“既然现实如此,我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也一样可以打动光之塔的大师们。对于您无私的帮忙,史克威尔家族感激不尽。”
“阁下的言行真是无法不令人欣赏。那么,在受封之外吾便还有一个办法。”亚瑟流言辞间露出欢欣的语气,索性一下子走下座位说道:“尼克·史克威尔,阁下可愿意为帕萨那立下一件功劳,以此交换进入光之塔的权利?”
没有什么比这个要求更能让尼克满意了,虽然少年并不知道国王究竟为自己安排了怎样艰巨的任务,但比起触犯自己和家族绝不可受封与他国的原则,尼克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亚瑟慷慨的决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尊敬的陛下。”
“很好!”亚瑟再也不用掩饰,得意地笑出声来,他的手上凭空出现两只盛满酒的杯子,将其中一只递给尼克,吐出让少年猝不及防的话语,“既然没有疑议,就请为彼此干杯吧。既然毋庸扯上家族的重担,吾国之内又有什么能抗拒王室成员微不足道的心愿呢,愿阁下与小女凯瑟琳的婚事将让两家结为一体,接下来的几天就请好好准备此件事宜。”
尼克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他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忙争辩道:“等等!这并非您所说的‘功劳’……”
“吾膝下无子久已,众多儿女也并不成器,能让吾寄予厚望的唯有长公主凯瑟琳而已。向小女求婚的子弟众多,或放浪或谄媚不一而足,吾常担心她会受骗。然而今天一见,吾深感以阁下之家世及人品,必可将小女托付与君。了解吾心头一桩大事,并及早为吾国诞下继承人,怎能不说是大功一件?”
亚瑟向一旁挥了挥手,两名佩带着红宝石剑柄长剑的卫兵便立即从黑耀石与水银光芒之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一前一后地立在尼克和德莱蒙旁边。大殿里一片死寂,尼克与亚瑟四目相对,这个结果来得太过迅速激烈以至于他争辩的言辞也无从想起。少年咬了咬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精强烈的冲击让他差点吐出来,几乎是被德莱蒙背着退出王宫,在他的身后,提比略投来的前所未有的凶狠目光甚至让见惯了阴谋与死尸的家将也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