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放心不下妖精的病情,第二天尼克醒得格外早。绿色小说记忆驾轻就熟的几个魔术并没有花费他太多时间,墙壁上的挂钟刚刚敲过七下,少年合上书,闭上眼睛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最近新学的几个魔术,心满意足地从桌子前站起转过身。一缕丝线般的金发猛地触碰到少年的脸庞,他这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妮尼薇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汝看来精神不错嘛。”
妖精轻盈地伸过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亚麻衬衣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她轻松的表情掩饰不住憔悴的神色,如一件水晶雕塑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碎开似的。
“对不起,吵醒你了。不过现在可不是生气的时候,你也不想再连喝一个星期昨天那样的菜汤吧。”
尼克慌忙将书丢回桌上,走上前想伸手去搀她。妮尼薇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意图,出人意料地闪过身转头钻回被窝里。
“奴家知道。只是谢谢汝一直容忍奴家的任性。”
妮尼薇裹紧被子微笑着说道。少年的手惊诧地悬在半空,感到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本能地缩回身子。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心问道:“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nay,只是突然有点儿疑惑。”妖精若有所思地望着绘满传说故事的天花板,开口道:“呐,奴家的脾气一直以来也一定让汝很困扰吧?”
“为什么今天突然说起这种话?照顾病人本就是同伴该做的。况且我在洛雷斯受伤的时候你不也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奴家只是害怕万一连一句谢谢也来不及说出口……”
“别想那么多了。”尼克赶忙打断她的话,“面包和盐快吃完了。我得稍微出去一下,顺便再买一张山区的地图。”
“哦。”
妮尼薇支吾地答应过一声,索性将头整个埋进被子里。尼克轻轻带上房门,接着快速跑向走廊旁的窗台边扶着墙低头深深吸了口气。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熏香气味的空气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烦闷,等到他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下楼来到大堂,伊欧等人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早上好,史克威尔先生。这家店还住得惯吧?”
科莉尼娜换回了初次见面时的工作服装,又戴上一顶皮帽,显得更加精明干练。她笑盈盈地向尼克打过招呼,领着他走在最前面,看来心情不错。在她的身后两侧,佩剑的库雷克和伊欧则像两名保镖紧紧跟着,不时传出轻快地谈笑。
因为只是确认订单,所以科莉尼娜与库雷克并没有带出马车。她一面核对着手中的货单一面熟练地带领一行人穿过如蛛网般交错的街巷。快速地访问过尼克要找的书店之后,一行人的脚步在不远处一排散发着浓重酸臭味的皮革厂前停下。女商人抬头望了望上方已经被油污涂掩得辨析不出的招牌,转过身充满歉意地说道:“抱歉把二位领来这种地方。这笔生意可能要费些时间,如果二位不想进去可以到前面的那条街上稍等一会儿。”
“怎么会!您的日常工作也是在下不可多得创作来源。我们一定……”
伊欧感到被尼克悄悄撞了一下,还未说完便连忙改口。二人礼貌地辞别科莉尼娜与库雷克来到隔壁街找到一家露天酒馆坐下。虽然已临近山区凝水成冰的寒月,街道两侧流连在商铺中的人却丝毫不见减少。不远处广场的钟楼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小麦和盐牌价的投机商人大声地叫喊着,吸引着整条街的人都不时望向那边。
伊欧咂了咂嘴,用手肘推了一下正发呆的少年调侃道:“恋爱的烦恼总是忽至忽散,其阴晴不定就连过去与预言的帕里欧斯也无法预测,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啊。”
“不是因为这个。”尼克正经的回答让伊欧颇感意外。他甚至没有抬眼看一看诗人脸上的惊讶表情,自顾自地说着:“她今天的态度实在古怪。不知为什么想要特意和我保持距离似的,却又不愿说明。”
“别担心。病中的人都会变得异常敏感。即便再亲近的人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想法,也许她只是偶尔显露出你所不知的性格的另一面。毕竟像她那样活过我们连想也不敢想漫长时光的个体心中的矛盾并不是你我随便可以猜透的。”
“但愿如此。哈,怎么我也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
少年自嘲地摇头笑了笑。他还未来得及将口中的红茶咽下,就突然听见四周爆发出一阵骚动。二人不由分说扭头望向不远处街的另一边,一小队警备队员打扮的人强行打断广场上的交易开出一条道路,簇拥着一名贵族打扮的男人聚拢到一栋老旧的大宅门前。那人用得意的表情扫视过一眼锈迹斑斑的铁门,像是故意等着人们主动聚过来似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一卷羊皮纸大声念起来。
“根据帕萨那王国以及布拉斯波利斯自治法案,德雷福斯商行因欠税过巨,超出其偿还能力,市议会以及同业行会不得不遗憾地宣布该商行强制破产。其资产即日起冻结,一并收归债权人,曼努埃尔?桑萨瓦先生所有……”
德雷福斯!
尼克和伊欧不由惊得面面相觑。眼前这间与四周热闹气氛格格不入的寂寞的大宅竟然就是属于科莉尼娜与库雷克二人的商行。虽然建筑的外貌已经因为许久无人居住而破败不堪,不过凭着可供四队马车同时出入的宽敞大门和环抱着主楼的两排货仓仍能依稀想象出当年车水马龙的气派。男人用庄严的有些可笑的调子宣读完这份声明,向四周瞟了几眼,又像是为了彰显公正一般挺起胸膛将声明举过头顶环绕过一周。
“既然是市议会和同业行会的共同决定,想必也无人会有异议吧……”
好奇的人群纷纷向他身边聚拢。他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咽下一口吐沫避开市民们不信任的眼光指挥手下开始撬那扇铁门。就在尼克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制止之时,从皮革厂里出来的科莉尼娜和库雷克也发现了这一幕,赶忙拨开人群跑上前来。
“快停下!”库雷克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正在砸门的两人,气冲冲地向那男人质问道:“康斯坦茨,你难道不知道这栋房子是德雷福斯商行的财产么。”
“别这么暴躁,我亲爱的妹夫。”那名管库雷克叫做“妹夫”的男人本能地退后了一小步,铺满香粉的脸上依旧挂着贵族式的微笑,“我这次是奉你父亲的命令前来接收濒临破产的贵商行。那个女人从现在起已经一文不名,这样一来你也终于可以卸下责任回家了吧?舍妹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呢。”
“闭嘴!这门婚事我根本就没有承诺过。我们明明经营得很好怎么会破产?我父亲刁难德雷福斯商行也并非一两天了,这次你们又要耍什么花样?”
“看清楚,这回可是由市政厅颁布的命令。”
康斯坦茨像是故意要羞辱不识字的库雷克似地,拎起那份声明在他眼前晃了晃便迅速抽回。科莉尼娜眼见情况不妙赶忙上前一步挡在二者身前,一把拉住气得几乎拔剑的库雷克,伸出手平静地说道:“能否拿来我看。”
无妨,区区一个女人难道还能挑的出法律的毛病来嘛。
科莉尼娜无视康斯坦茨得意洋洋的嘲笑接过声明迅速扫过几眼,稍微想了一会便有了主意。
“男爵先生。”科莉尼娜的语调依旧不卑不亢,“关于这份声明上所说本行欠缴的税额不知从何而来?”
“当然是行会中的会计们计算的结果。”男人高傲地翘起修得十分漂亮的八字胡,“怎么?你难道想连同业行会都一并质疑吗?”
“不。本市行会的公正性毋庸置疑,只不过用以计算税金的税率却不知被什么人误导了。对人数实质上不足以正常经营的商行按照旅行商人标准征收高额税金的法令今年才刚刚颁布。而在此之前我们却一直被按照这个税率课以罚金,这是什么道理?”
科莉尼娜的质问让康斯坦茨十分难堪。会计与律法本就不是这位贵族少爷的强项,可他又实在放不下面子,只好坚持说道:“市政厅颁布的政令不可能有错。我只是奉命行事。如果你们有异议可以稍后去向法官申诉。”
“开什么玩笑。”库雷克终于忍不住,冲上前一把纠住康斯坦茨衣服吼道:“谁不知道那个老得话都听不清的法官大人马上就要迎娶我妹妹。你们这些家伙究竟要把人逼到怎样才会罢休!”
“亲爱的妹夫——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称呼你为‘亲爱的’。我可以容忍你多番对我无礼,但是不能接受你这样侮辱自己的父亲。我并不认为你天生无礼,反倒是跟在这个女人身边太久才让你变得如此没有教养。”
“你给我再说一遍!”
库雷克刷地抽出长剑抵住康斯坦茨的喉咙。然而这名看起来懦弱不堪的贵族公子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被吓倒。他挥了挥手,一直站在他身后被这一幕惊呆了的警备队员也很快反应过来,拔出剑围住库雷克。
“请诸位都放下武器。”
眼见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科莉尼娜突然举起手高喊道:“各位都是奉命而来,德雷福斯商行不敢抵抗议会的决议。自然关于这份声明的错误我也会向法官大人当面申诉,房间里面的东西都是我父亲的遗物,在最终的裁决下来之前,希望各位能够保持原样。”
“科妮……”
库雷克望向她,愤愤地放开康斯坦茨。年轻的男爵用厌恶的目光瞪了一眼这个让他十分难堪的女人,将布告重重地摔在负责张贴的下属怀里扭头便走。科莉尼娜目送那伙人消失在街角,眼泪终于止不住地落下双腿瘫软跪倒在地上。认识这对情侣的人小声议论起来,纷纷对她们投去同情的目光。不过谁也没有更多的表示,久居在这座市侩城市中的居民早就明白鸡蛋与石头应该站在哪一边的道理。科莉尼娜出神地凝望着身后老宅,还未来得及稍稍沉溺进父亲商行被查封的伤感中,便感到手猛地被人抓住。
“为什么要妥协?你应该知道这件案子如果交到被他们把持的法院根本一点胜算也没有啊!我已经受够父亲这种得寸进尺的做法了。我必须回去找他谈谈!”
“放弃吧。换做是我,也一样会为得来不名的财产寝食难安。所以在你离开我之前,不论怎么交涉都是徒劳。知道吗,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一天,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到来了,并且快得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好。那些费力描绘出来骗人的梦想有什么用呢?甚至不如一纸荒唐的布告。听好,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坦白,无论从前或者今后都我都不会再这样替除自己之外的人着想。请趁我现在最不清醒的时候好好看清这个一直在利用你的人,立刻回到你父亲那里去,把剑丢掉,再买一身像样的衣服去你的未婚妻家里;婚礼必须尽快,最好就赶在这周内,记得一定带她去王都度个长假,分秒不离,不要吝惜钱财,你们需要与身份匹配的生活方式。如果都按照我说的做,你就一定再想不起下定决心时的痛苦,我也一样。时间是淡忘的良药,如果再加入一点点奢靡效果便更佳。”
“怎么可能,只有你知道我究竟是多么死脑筋的家伙啊。”库雷克蹲,解下腰上的剑摆在科莉尼娜身前说道:“只是因为那个站在庭院前看着我耍剑的女孩的一个微笑,我所宣誓忠诚之人从第一天起便再不会更改。很庆幸那个女孩一直都是我所憧憬的样子,我也只需要全力地相信她描绘出的未来就好了。”
“笨蛋!你难道以为奸诈的商人的女儿会冲谁真心地微笑吗?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关于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也只是我的一面之词。这些难道你都听不懂?”
“哈,你也知道我这样笨的人,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所见和感觉。”库雷克俊秀的脸庞轻轻地从后面贴上科莉尼娜的肩膀,“何况我都还没有看到呢,科妮。曾经那个在我面前读着书的女孩一脸骄傲的样子;微笑着看着曾经的仆人住进自己家时坚强的样子;丢掉商人身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披着婚纱的样子,我所确信的还没有一一实现呢。在此之前,我会一直跟着你的。就算你想炒掉我也好,讨厌我也好,这个护卫你都雇定了。”
“你这家伙……”
“想骂就骂好了,顺便带上桑萨瓦家的份也无所谓,我可笑的身份也该多少尽些义务。”
“对不起,能让我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吗。”
库雷克温柔地拂过科莉尼娜的头发站起身,想了想又走回她面前伸出手说道:“对了。我们明天不是还得赶去北方进货嘛,剩下的工作能交给我吗?这点小事我一定也做得来。”
“啊,明天……”科莉尼娜突然回过神来松开紧紧攥着账簿的手,抬起袖子使劲擦去脸颊旁的咸味,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对啊……皮草行这个月的账单明天就会寄到了,我还得算算能余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