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尽速赶回,王室总管一行几乎未在沿途的任何大城市停留,只在必须时提前向当地派出信使准备好所需。长达两周的舟车劳顿难免让人疲惫不堪,不过所幸的是,那座在东部人看来宛如世界尽头般的城市终于渐渐地近了。雄伟无匹的城墙第一个映入一行人的眼帘,它顺着城外七座山丘的边缘围成一个长度超过七千码巨大的月牙形状,恢弘的城门和遍布城墙的箭楼威严地耸立着,像一个个静默的巨人时刻舌忝舐着饱含甜蜜的死亡味道的风,也像是在傲慢地炫耀着这座千帆之都千年来从未被攻破的辉煌历史。
出人意料的是,在驶过通往首都的检查站之后,车队突然在一处岔向东北方的路口前停了下来。满心诧异的少年未等雷欧纳德与凯瑟琳起疑,赶忙策马来到王室总管卡斯帕尔身边小心地发问道:“为何要停下来,总管先生。我们不是应该径直往首都方向去吗?”
“都坐上车来!那儿可不是你们的战场。”卡斯帕尔光洁的脸上泛起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扭动肥短的脖子指向身后的年轻人。“伊尔迪科会领你们去克劳馥家的封地,那儿是整个底比托最安全的地方,并且有一位大人物已经恭候你多时了。”
“感谢您的慷慨,只是有一件事我必须确认:您这样帮助一名逃犯,究竟有何目的?”
“我能够将你们看做合格的盟友吧?”卡斯帕尔挑起眉毛瞪了少年一眼,不置可否地反问道,“有些话我只能对信得过的友人说。”
“我们对于您的价值完全取决于您的野心,这也是作为合格的盟友必须提醒对方的一点。”
“很好。”王室总管卡斯帕尔捻起下巴上稀疏的胡须,满意地回应道:“不过放心,我不过是一个毫无野心的自守贼罢了,可即便如此,我也有自己不能抛弃的原则。替人卖命不过为了自保,当初默认对魔术师的迫害亦然;只是我也想偶尔照顾一下自己的良知,对你们的帮助只是因为无法释怀对于死去人们的歉疚。除此之外,我不可能再做得更多,这样的答案你是否满意?”
“您的处事原则我并无权指责,盟友的无所作为有时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少年与王室总管默契地相视一笑,又略略犹豫地开口问道:“还希望您诚实地告诉我,那位想见我的大人物也同样值得信赖吗?敢将赌注压在史克威尔家身上的究竟是何等魄力之人。”
“魄力啊……这可真是难说。不过你放心,那个人现在只是一头奄奄一息的孤狼,想见你的缘由,或许正因为人之将死其鸣也哀吧。”
卡斯帕尔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开口。他向着一旁挥了挥肥胖的胳膊,两名侍者便飞快地跑上来一左一右艰难地将他托上马背。车队在伊尔迪科的指挥下默契地一分为二,坐在铺满绢缎车的厢中的少年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卡斯帕尔臃肿的身躯在漫天的红霞中的映衬中格外显眼,活像一只被绑在飞驰的骏马上的摇摇晃晃的圆面包。
这个家伙,真是再典型不过的底比托人啊。
尼克的指甲敲过几下檀木的窗框,在心中点评道。他不禁在心中的镜子里对比起自己的形象,软弱、精明、保守、道德,印着这些符号的标签从镜中少年的脸上无力地月兑落,一瞬间竟让他觉得眼前的自己无比陌生,差点眼睛一酸流下泪来——
车队徐行驶入东北方一片弥望的山林中,逐渐降下的夜幕并不能阻挡他们张偟的步伐。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挂在马颈上的油灯随着路面颠簸的起伏规律地摇晃着,在林间透出暗黄色光斑,苍老得仿佛是从时间的另一头走出。
不知又过了多久,车前缀着的灯火不觉被两旁星星点点的光亮取代。大约已到了一片人烟密集之处,车中的少女抬手支起帘子,忍住心中跳动的不安望向窗外。大约五百码外的半山腰上,一座巨大得吓人的城堡几乎凌空矗立在那里,伊丝塔尔垂落的银发拨开稀疏的云,少女这才清楚地望见它的样子:暗色的巨型门楼被两根贴着山崖修建的塔楼夹在中间,越过足可充当跑马场的前庭,围墙后的方尖顶主楼才从环抱的巨木中间隐隐透出神秘的一瞥。最令人惊奇的是,整座城堡完全修建在临海的断崖之上,只有一条小路自山下的镇上伸出,将那片看来过分悲凉的景色接回世上。
“夫人,我们到了。”
从主楼上恰好传来入夜的钟声。伊尔迪科矫健地从马背上跳下,端来垫脚用的凳子将凯瑟琳搀下马车,等待尼克与雷欧纳德从后面赶上来随后背对过仆人们鱼贯而入的方向将三人引向偏厅。
“今日时间已经不早,明天自会有专人陪同几位参观这里,接下来一段时间,几位或许得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看待。”
伊尔迪科躬身回敬过三人的谢意,突然像想起什么,问道:“恕在下多此一问,我们只为三位准备了两个房间,应该无碍吧。”
“……那便这样吧。”
尼克的脸上霎时泛起尴尬又有些害羞的神色,他也无意指责对方的准备不周,毕竟在外人看来,年轻的夫妻同房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那么,祝三位得享孟菲斯的眷顾。”
伊尔迪科似乎瞥见了尼克的一时窘态,微微咧起嘴角退了下去。房内的装饰意外地相当古朴雅致,一律漆成红琥珀色的房顶下面,盛着蜡烛的圆形的茶桌留着漂亮的斑马状木纹,一对银质茶具被精致地对称摆着;在二人的侧旁,一张宽大的吊床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大小,角落里还被细心地添进一只胡桃木制的梳妆台。凯瑟琳放松了身体来到床边坐下,她的身体一接触到身下那张柔软的天鹅绒被子,便立刻着了魔似地咯咯笑起来。
“不知怎么地就想起那时的日子来了。”
“王宫塔里的日子啊……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怀念。”尼克不无感慨地叹道,“真有点儿可笑,过了这么久我们居然又退回原地来。”
“这可算不得倒退啊。”凯瑟琳说着瘫倒下来任由长发渗进绒被的缝隙中,她的眼光因疲惫而显得略略浑浊,声音听来却依旧神采奕奕。“这过去的几个月我可是比任何人都记得要清楚,一分一秒,甚至每一次诸神刻盘上的跳动我都无法忽略。因为我真的确确实实走到这里来了,这儿既不是萨拉贡家再无人访问的住所,也不是令人压抑的王宫塔,而是一个让我可以确认自己正同尼克呆在一起,一个陌生而又神奇的地方。它如此值得感激,又怎么可以被称为一尘不变呢。”
“呼……也许是我太迟钝了吧……不过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每次都在我最低落的时候奇迹似地出现在我身边,对这样温柔的家伙,我却连向她坦白打算的信心也没有。”
“这段时间,尼克一直都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吧?”凯瑟琳眨了眨眼睛问道。她浓密的睫毛在漏进房间的月光中狡猾地翻动过几下,像蘸上一层稀薄的银粉。
“……雷都告诉你了?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女孩子,她的年龄恐怕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加起来也望尘莫及。”
“我可不是在害怕哦!”少女说着翻了个身,抬起光洁的下巴似是相当认真地说道:“我们都无法阻止自己爱上他人,但却一定能令爱人重新回到身边来。如果嫉妒是女人的天性……以蔷薇与诗的米狄亚之名,我也希望它能让我变得更坚强一些。”
“其实我们真的不用太过在意。”话刚出口,少年便感到自己的脸颊酸楚地僵住,慌忙转过脸去补充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她全心所想的都是大贤者泰斯勒,我不过是阴差阳错地被选中替人类补偿上微不足道的歉意,仅此而已。
“怎么会……大贤者可是像我们一样的人类啊。再说,她难道只是因为走投无路才选中尼克的吗?”
“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荣幸。”少年突然自嘲地笑道,他刻意压住的声音一丝丝渗入阴冷的空气里,听来竟有些狰狞。“泰斯勒·史克威尔,这就是大贤者真正的名字,也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洗刷掉的印记。其实我们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再伟大的先人也不过由血肉之躯组成,一样可以被羞辱、消灭,也一样会和平凡人一道被埋进土里。可他们所拥有的却远不只如此,即便早已回归伊丝塔尔的英灵殿中却也能让更顽强地活着的人魂牵梦绕,独占他们追慕的目光,或许这就是作为英雄这个称呼的魅力所在。”
“尼克是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怎么会!难道我还会嫌这个满是英雄的世界不够乱吗?王国的黑衫骑士团无一人善终;席克·萨拉贡被逼远走他乡;泰斯勒将魔法带给人类,他不争气的后辈却连他在史书中的名誉都无法维护;伊利修斯大王征服了马蹄所能达到的世界的任何角落,死后不过百年国家便变得纷乱不休。我只想平凡地过完自己的人生然后死去,越是与那些‘英雄’们太过壮烈的人生大相径庭才好。”
“尼克不过也在嫉妒!”少女像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强硬的语气,赶忙扭过身子将因不满而有些涨红的脸藏进帷帐下,“其实你又何须用这种口是心非的话来哄骗我,如果真如刚刚所说的那样,你还会下定决心不顾一切跟来这里吗?只是听了总管先生的一面之词就甘愿将自己投入险地,我从前认识的尼克可并不是这样的人。”
“哈……你说得对……我这到底是在撒什么脾气,更可笑的是居然完全骗不过你哎。”
“我能理解。”凯瑟琳从床上站起来,她的果足在冰冷的地面留下一排浅浅的热印,来到少年背后温驯地搂住他的腰。“其实我也一样,从我决心逃出帕索的那时起我就已经明白自己是用性命在赌博,但我的自尊与好胜心,或许还有一点嫉妒吧,都告诉我必须义无反顾。也许我永远不会见到真正的战场,但那个时候我无比确信自己已经找到了必须押上所有才能取回的东西。就在一分钟之前,我还一度庆幸它被我握在手里,可现在的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也许就是因为这身体所触碰到的太过虚幻的实感吧。”
尼克突然着魔似地抓过腰间那双柔软的手,那副有些瘦弱的身体不知从何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反身一下将少女抵在墙边。凯瑟琳的指尖触碰到尼克的后背,不觉间变得迷离的目光中,雾气中那片闪耀着的琥珀色的光亮骤然熄灭,少女一度因惊惶而瞪圆了的漂亮的大眼睛缓缓阖上,她感到身体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任由少年牵着,脸颊旁炽热的吐息渐渐沉静下来化作相同的频率,竟让她莫名地有些期待。翕翕的呼吸声催促尼克忙乱地闭上眼睛,可飞快跳动的心脏却不能因为这个举动获得一丝的松懈,朦胧中的影子抛出无形的线嵌入少年的神经,令他甚至无法稍作抵抗便任由这蛊惑人心的丝线剥去意识。
不过是戏谑似地彼此触碰的身体,只是,好陌生……
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地俯身贴上双唇。那柔软的触感磨合着,仿佛再次感受到的母亲的体温,令自心尖揭下的两片唇更加紧密地濡染在一起。舌尖如月兑去原罪外衣的蛇贪婪地交缠在一起的瞬间,几乎被上涌的血气冲昏头脑的少年这才隐约明白,在这样毫无保留的拥抱面前,任何显得太过理智念头都不过脆弱得如同白纸一般,所谓的文明教由人们太多克制也捆绑住他们,恰恰连**带来的最原始的冲动的满足也被荡涤得一干二净。
他实在太累了,也再不想去揣测或是追慕什么,似乎只要现在这一刻永远持续下去就好。
少年这么想着,突然感到双肩被一股力量挣地推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急忙歉意地甩开手,却不料又立刻被那对白皙的臂膀围上来扣住的脖子。
“我想做尼克真正的妻子。”凯瑟琳抬起脸直直地迎上少年不知所措的目光,话中不带一丝多余的羞涩。
“……”
他的舌尖在上唇边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下意识地捏住手心又倾下脖子,不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