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段为原稿修订后的新增章节。)
燃着蔷薇色烛光的夜遗憾地并不如想象中漫长,面颊上的热度与从窗口吹进的寒风造成的强烈反差将尼克唤醒。在他的身旁,凯瑟琳像得到礼物的小孩满足地将半张脸埋进并不太舒适的枕头里,感受到尼克的手从自己的掌中撤去,睡梦中的少女突然翻了个身,半幅被子也从身边滑落到地上。可能是因为太过劳累的关系,凯瑟琳的睡相并不如平常那么娴静,她将一只手垫在枕头下面,另外一只手则伸向一边,似要拥抱住什么一样微微张开胸膛。贴着肌肤的床单在月光的涤染下像极了一件无瑕的绸衣,太过刻意地雕塑出少女匀称的曲线,尽管已经过了许久,可淡淡的胭脂色依旧残留在她的脸上,配合着不时吐露的呼吸声竟像极了患上极重感冒的样子。
尼克穿上衬衣坐起身,从脚边拾起绒被为她盖好,绕到床另一面的方桌旁坐下。静物画中的少女的姿态无论怎样看都似曾相识得惊人,他望得失了神,不觉滑开了撑住困意的手臂,月夜中的最后一缕热度借由瓷杯中打翻的水溅上他的指端,一股无法抑制的情绪催着他地抬起右手,将食指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突然一口含下。
原来是这个味道啊。
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差点瞬间被这涌上的醉意击倒,连忙取过推门朝走廊上的窗台走去。从海上吹来的风夹着雨雪来临前游丝的凉意临前钻进衣领与袖口,少年却并不感到得刺骨难耐,只是觉得因为惴惴不安而不能成眠实在很没有出息。
“哎?都这个点了怎么还在这里。”
雷欧纳德只批了一件单衣,靠在走廊尽头的阴影中问道。他说着摊开手掌取出一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细长的叶子放在指端搓揉了好一会儿,继而摇了摇头往这边走来。
“房里实在太暗了,我又不习惯点灯。”雷欧纳德高高地昂起头,对着伊丝塔尔模糊得难觅的面影费力地将那叶子卷成细细的一条,凑到尼克身边说道:“帮我点一下这个。”
尼克接过来,背向窗口捏住烟卷的一侧,一束萤火在他的指端亮起一秒,继而伴着腾起的袅袅烟雾褪去。他并无丝毫好奇地将那东西递回对方手中,望向雷欧纳德埋头吸烟的侧脸问道。
“忘了记忆魔术吗?”
“这个东西,在那天之后我就再没有碰过了。街区的医生说我每次施法都发力太过,受伤也太频繁,想活过三十岁的话最好一辈子都别再用它。”
“雷,真的很抱歉……只是现在的状况下,也只有麻烦你继续陪我一道了。”
“哈,还好你没说什么让我失望的多余的话。”
雷欧纳德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对着尼克笑了笑,从嘴边吐出一小片灰黄的烟雾摆了摆手。少年会意地闭上了话匣子,他感受得到雷欧纳德心中最细微的情绪的变化,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海湾的夜静谧地让人难受,因为点不起昂贵的油灯,许多家庭早在黑夜刚刚降临之时便顺从地融入其中,悄无声息的夜幕渗入那些本来就有些阴森的街道转角,连地下水道里的老鼠也不愿意为这样死气沉沉的气氛多言几句。雷欧纳德嘴边的烟草默默地在空气中化为微薄的灰白色粉尘,他有些意犹未尽的将剩余的那一小截茎干踏在地上掐灭,抬起头对着窗外小声问道。
“她该睡熟了吧,有几句话还是想让你知道。”
“她?”尼克愣了一秒,赶忙答道:“嗯,只是……像个孩子。”
“哎,哈哈哈。”
二人不约而同地压下声音相视一笑。尼克猜出了雷欧纳德的言下之意,刚欲开口,却不想对方已经抢先道:“知道吗,你这家伙的运气简直好到让人嫉妒。更可气的是,你的好运简直就像将所有的不幸扯下抛给别人似的,和你靠近的家伙无论是谁都被捆进你的节奏中带着奔逃,却竟然不乏甘之如饴的想法,真是莫名其妙!”
甘之如饴?天赋的修辞家仓皇间也一定想不出这个词汇来,他想必已经酝酿了足够久,才在闻到熟悉的香气之后忍不住和盘托出。
“如果不是为了凯瑟琳,我们大概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对你的记忆也会仅仅停留在‘一个幼稚固执却异常吸引人的小子’上。往后的故事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像你们这种人啊,就该自觉地躲在宫殿里过与世隔绝不问外界的游乐生活才好。我也应该继续呆在那座老朽的塔里,用积下的资历和地位代替理想为我娶一个漂亮女人,而现在,即便是后悔想退回到那不值一提的生活中去也完全不可能了。这也难怪,就像突然拥有了亿万财产的人无法再过回贫穷的生活,见识过被强塞进手中的帕萨那的明珠的璀璨,世间所有其他的珍宝已经完全没法再提起我的兴趣了。我只是觉得老爸比较可怜,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家庭,不过到我这一代如果不能延续下去的话死了之后一定会被祖先追着打的。”
“这确是我的责任。我总说无法理解太过自私之人,可除却当初走投无路的绝望,我当时思考的和他们毫无区别。对于你、凯瑟琳、还有德莱蒙都是一样,我只一心只想尽力回应亲人的期待好让自己安心一些,却从没想过这个模糊的态度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多大的不幸。”尼克放弃了继续的道歉,他将双手从紧紧抓着的窗沿上挪开,靠向雷欧纳德身边坚定地回应道:“可无论如何,关于凯瑟琳的事绝不会有妥协的余地,就算令她再也做不回象牙塔中的公主我也不会退让。雷,如果你还愿意陪我一道疯下去,就请停下这个念头。”
“这个当然,不属于自己花园中的蔷薇只会刺伤摘花人的手。”雷欧纳德直视少年的目光爽朗地笑了,“有你在,谁没法从花儿心中抢走园丁的位置,这一点我早已任命了。我只是有兴趣看看这朵只为你一人绽放的蔷薇究竟能有多么美丽与坚强罢了,就算你被埋进土里,她也一定愿意一道移去那个世界。但你得明白一点,恁是如何的顽强的花朵,不给予它充足的灌溉也难逃避最终枯萎的命运,女人的勇气也是有限的,所以请不要让她怀疑自己坚持的价值。正因为如此我才下定决心同你们一道,或许我的存在可以让你更小心一些,毕竟值得我用一生去作为观赏的剧目可不多见,我不想中途有人搅局。”
“这算是你对我的通牒吗……”尼克勉强地点了点头。雷欧纳德的回答真诚得令人找不出丝毫破绽,然而他始终放不下莫名的紧张感,不禁又犹豫地开口道:“我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个蠢问题,但人们能甘心永远只做一名观众吗?虽然无限瞩目可永远也无法更靠近分毫的痛苦又该怎么办。”
“你难道是因为也有同感才这么问的?哈,怎么可能!”雷欧纳德故作狐疑地问道,继而故意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只有等没了爱意,不再去想才会没有痛苦。但爱并不是解决一切的办法,它没有任何道理,不能强取,自然更不能被我们掌握利用。何况,一个人的爱意是敌不过两个人的。”
尼克平静地聆听着,却感到胸口此刻像被一只沉重的钉锤砸上,这令人窒息的重击并非来源于对雷欧纳德的醋意,反而悄然生出,宛如心中秋草般反复摇晃着的碎屑似的幻影。与眼前的这个男人相比,自己的决心显得多么幼稚可笑,他甚至觉得雷欧纳德刚才的话好像一面安插在心房上的镜子,不可抑止地映出自己心中的疑问随后碎成一片片直接扎进那些软弱的地方。扑面而来的挫败和孤独感让他甚至一度想冲回房间再度拥吻凯瑟琳的嘴唇,可镇定下来的心智终究扼住了这股冲动,他依旧是那个资质平平的敏感的少年,只是已经多少学会了思考,也学会承担起责任来。
尼克决定不再徒劳地想下去,他告别雷欧纳德走回房间的窗口前合上窗户将老旧的窗帘拉起,轻浮的夜风与月光便被一同隔绝在了这个窄小的世界外。幽暗的房间里,缓慢却温暖的呼吸声律动着传进少年的耳朵,像孟菲斯的铃声演出的夜的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