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遗族 episode 11 最高贵的囚鸟

作者 : 知盛卿

第二天用过早饭,伊尔迪科便唤来几名女仆,领着三人四处参观过一番。这座始建于四百年前的城堡维内提亚两面环海,正坐落于克劳馥家领地边缘的隘口。城堡的附近便是该地区相当繁华的一处集镇,从小镇北方的出口登上马车,只需在遍植红杉与樟木的坡道上行驶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便能来到城堡巍峨的门楼前方。

饶是如此,对比不过一百千码外纸醉金迷的王国首都,这片近在咫尺的地方只能用荒僻来形容。海边一律是不能耕作的盐碱地,就连传统的渔业也举步维艰,过分剧烈的海风总是顺着曲折的海岸线钻进断崖天然构筑的口袋中,日复一日地灌进这片角湾。多亏了身为王室总管的卡斯帕尔·克劳馥及其家族的不懈努力,才让这片物产贫瘠的领地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经济活力,堪比人所未知的世外桃源。

不过作为拥有三百年以上家室的传统底比托贵族,卡斯帕尔依然免不了像其他脑满肠肥的爵爷们一样,热衷于用种种华丽的装潢粉饰家族的住所。不知名的天才匠人修筑起城堡雄伟的主楼,不同于刻意展现高塔神秘色彩的帕萨那人,出生于广阔海边的底比托的建筑师们则更倾向于使用柔和的圆与高塔的结合来构建他们的作品。

青砖砌成的墙壁上被开出许多半圆型的彩色玻璃窗口,无数层圆形的拱门覆盖住足足一百码的走廊,平行地伸入大厅中央。手艺纯熟的工匠将大理石雕成一样大小的海蛟模样安置在每一层拱门的正上方,穿过彩绘的长廊与拱门,一只巨大的水晶吊灯突然呈现在三人眼前。穹顶上绘满了出自历代名家之手的壁画,被它笼罩着的地方,令人沉醉的金色从密特拉温暖的怀抱中散逸而出洒满铺遍大厅的一整张驼毛地毯,四壁反射过来的光芒只让人觉得正身处龙族的宝库之中。

“这里的藏品都是克劳馥家历代收集了超过一百年的成果。”伊尔迪科·克劳馥抬起胳膊指向面前不远处一块古朴得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墙壁,有些得意地介绍道:“诸位请看,这柄指挥剑乃是被誉为‘贤王’的瓦伦斯陛下所赐,还有这套鞍具,也都曾是王家的用品。”

“赐给出没禁銮的弄臣兵器马具,真说不上这是荣耀还是讽刺……”

雷欧纳德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墙上的展品,小声嘟囔起来。他的态度依旧明晰,对于的尸位素餐的贵族老爷,出身底层的雷欧纳德从来不抱一丝好感。

唯独眼前的两人是个例外。

“喂,雷……”

凯瑟琳趁人不注意用胳膊捅了他一下。并非出于责备,只是少女敏锐地观察到伊尔迪科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的表情,想为尼克,也为自己和雷欧纳德尽力地免去一点麻烦。从早晨开始,女仆们为她换上的衣服就勒得她有些难受,虽然身为公主早已习惯了对这种冗繁的服饰,可依照底比托风俗所制的礼服还是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负。

“放心,我也知道你很辛苦。”

雷欧纳德不耐烦地摆摆手回应道,忍不住偷偷望向她。凯瑟琳身着一套水绿色敞口礼服长裙,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半掩在饰满羽毛的礼帽底下;她挺着胸口流露出天然的不矜不傲的气质,不时随着伊尔迪科的说辞礼貌地频频致意,视线却始终停留在最前方的尼克身上。

“克劳馥先生,您的招待固然盛情难却。只是我记得王室总管阁下曾经承诺过,敢问要见我的那位大人物现在何处?”

尼克终于忍不住上前追问道。可伊尔迪科却像并不在意似的,他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停顿了好几秒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那堵镶满荣誉的墙壁上撤回。

“敢问你可知道克劳馥家兴盛至今所依靠的是何物?”

“是礼仪,也即是不得罪所有人的待人处事最佳的方法。”青年的嘴角依旧挂着近乎枯燥的社交笑容,“总管先生想让三位住得安心,亦恐客人怕过分拘束这才安排了这趟参观。不过请您明白,这个城堡里居住的贵人并不止几位,为人处世之时也要想一想他人方便与否才好。”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不过不知道您能否透露一些细节,关于那位客人的身份……”

尼克躬身道歉道,刚想再问,却被伊尔迪科伸手止住。城堡另一侧的钟楼里,悬在半空的巨型的青铜挂钟恰好敲过十二下,年轻的扈从兼管家兀自搓了搓手,收起脸上一闪而过的暧昧笑容,开口拽回三人的注意力。

“哎呀,居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那位大人那边想必也已经结束了,几位请跟我来。”

从主楼的后门出去约莫走上一刻钟,再穿过一片修剪齐整的庭园,便能在粗壮的雪松林间发现这座袖珍的修道院式建筑。尼克和雷欧纳德心有灵犀地走在两侧为身后的凯瑟琳拨开垂下的树枝,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差点被从一旁落满雪屑的小径上突然窜出的人们撞上个满怀。

“这么慌张成何体统!长老们呢?”

伊尔迪科一把拽住其中一个女人的衣服大声斥责道。她们一律穿着修士的灰色连身长袍,胸前显眼的地方佩着安眠与重生之神孟菲斯的圣徽。尼克不禁有点儿诧异,眼前这几人战战兢兢的姿态不管怎么说也实在太受辱了些,即便作为教会中地位较低的入职修女,也断不至于在一名伯爵的扈从面前如此卑躬屈膝。

“长老们还在祈祷。”被抓住的修女小心地抬头答道,她感到胳膊被铁钳般的手掌紧紧捏住,几乎疼得掉下眼泪来。“大祭司说国王陛下可能需要动个手术,让我们再去打几壶热水来……”

“什么手术?”

“高烧和疟疾,或许需要放血……”

“混账!”伊尔迪科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大声叫骂道:“你们以为自己在给猫狗治病吗?马上停下来!总管大人回来之前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可如果陛下的高烧还不退,恐怕熬不过明天晚上。”

“那也不行!你们这些家伙除了靠捐赠过活还懂什么?总之给我立刻住手!”

伊尔迪科凶恶的眼神吓得那名修女赶忙向后退去,她的胳膊依旧被抓住,拼命挣扎的样子简直像极了待宰的羔羊。

“那间房子里住的是国王陛下?难道说要见我的人也……”

“嗯。请原谅总管大人没有告诉您,事出突然,本来也只打算让你独自进去那边。”伊尔迪科的声音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刚一放手,那名修女便如同得救了似地头也不回地跑回房子里。

“可国王陛下怎么会来这儿,这到底只是单纯的旅居修养还是底比托的国王根本已经被流放了?”

“准确地来说,两者兼有。”伊尔迪科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像是将尼克掷地有声的质问投进不见底的湖水里,“底比托国王哈德里安·托利维赛病入膏肓无法**处理政务在贵族间早已是不公开的事实。虽然现在这个国王的名号只不过是强者之间相互争夺的借口,可只要这面大旗存在一天,千年以来根深蒂固的传统就依然有它无可代替的作用。克劳馥家世袭王室总管的职位已有三代,从来不偏不倚绝不过分结好任何一方,所以议会才会把这么重要的棋子送来这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懂了吗?”

“不过看样子,我们今天是见不到那位高贵的笼鸟了吧?”

雷欧纳德忍不住插话进来。其实比起觐见毫不相关的某国君主,他更在意厨房里横陈的料理与美酒,昨天夜里与下人们把酒言欢的经历依旧历历在目,让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

“很遗憾,史克威尔先生。”伊尔迪科完全无视雷欧纳德的问题,他依旧满心考虑着如何拦下那群不知轻重的祭司,恨不得立刻抽身赶上去。“关于这件事,还是等待总管大人从首都回来之后再做定夺吧。我现在必须过去查看一下,几位还请自便,只是容我多嘴提醒一句,千万不要擅自跟来不该去的地方。”

“放心吧,这里的某人一定学乖了。”

雷欧纳德讪笑着瞥了少年一眼转身迈开步子。一直在一旁紧张旁听着的凯瑟琳这才松了口气,赶忙向着尼克身边靠了靠悄悄推了他一下。

“今天就到这里吧。”

“累了吗?”尼克猛地从繁杂的思考中回过神来,换上异常温和的笑容问道。

“有一点儿,这裙子真是好重啊。”

“这就是‘待人处事最佳的方法么’……啧啧,看起来王室总管家的体贴也并非周到嘛。”

“我可不在乎他们的做法。”凯瑟琳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仿佛害羞地垂下头抱住少年的臂膀,“呐,扶着我,好吗。”——

从维内提亚往东北方向量出约模六百千码,被称作“遗忘之海”的哈隆坦沙漠如无数只缓缓合抱的臂膀贪婪地覆盖住大陆的整个中北部。漫无边际的地平面上一律是死寂般的深褐黄色,偶尔也会在曝露在路旁的岩洞中发现一些干瘪的尸体,燥热的风带着从远方而来的味道搅动起纷扬的砂土,恶劣地将那些涩人的粗砾塞进旅人的口鼻里。可沙漠中的危险远不止于此,忽而出现的沙暴以及水源位置不期的变化永远最令人胆寒。关于这一点,挣扎在这条濒临废弃的商路上的客商大概比任何人都更有发言权,他们在白日里被密特拉的光芒炙烤得汗流浃背,一到晚上却像掉入刺骨的冰窖里。

“叱,什么味道……”走在稍前方的妮尼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堪忍受酷热的折磨褪去了罩在外面的无袖短衫,解开了衬衣露出精巧的锁骨。一阵阵**的味道顺风钻进她敏感的鼻腔,逼得她连忙捏起鼻子。

“抱歉陛下,人类难闻的尸臭打扰到了您。”阿尔萨息说完,随手叫出风精阻止下四周空气的流动。妮尼薇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禁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又发问道:“汝这是什么态度?这气味也未免太过新鲜了吧!切莫妄图隐瞒什么,汝应当晓得奴家的脾气才是。”

“吾同样不知此事。虽说在下曾私下向长老们打过招呼,不过来迎接您的队伍也应该不能到达此地才是……”

“大概只是几个不幸遇上了沙暴的家伙吧。”

阿尔萨息的口气仍旧淡然,可等到走近了一些,他挂在脸上的不以为意的神情却瞬间凝固地僵住。阳光曝下的暗红之中,烧焦的帐篷和木材还裹着未燃尽的灰雾,被随意地丢弃在绵延望不见尽头的广阔的戈壁里。疾疫与破坏的尤因的使者——秃鹫以惊人的数量遮住地表,不断从盘旋的天空中俯冲下来,扑腾着灰黑色的翅膀大块朵颐着那些散乱躺倒的**;它们不毛的脖颈与头顶布满干涸的血块,**的尸块在半空中被扯得到处都是,不时随着喑哑的怪叫声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妮尼薇不由地感到一阵晕眩,突然膝盖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她的眼中已然没有了平时高傲的神采,只是无力地抬头望向同样失魂般的阿尔萨息,挣扎了许久才从颤抖不停的唇间挤出模糊的话语。

“是他们吗……这里大概有上百人啊……为什么……”

“不,这些尸体上除了明显的魔法灼伤之外也有刀剑劈砍的痕迹,在下并不认为吾族人会行此残忍之事,只是这等惨状,简直像是……战场。”

阿尔萨息连忙上前想搀起她,才发现腰间竟僵硬得不听使唤。妮尼薇试了几次才勉强接住对方伸来的手,摇晃地站起身来,在阿尔萨息的扶持下下意识地绕向另一边。

“慢着。”妮尼薇的脚步突然停住,怔了一下随即甩开手趟入那片血色里。摆月兑了幼小的妖精们掣肘的风满载恶意地迎面吹来,妖精女王深深地吸了口气,任由那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腥味闯进肺里,转过身来说道:“奴家觉得不能放着这些人类的尸体不管,汝也过来帮忙。”

旷野中突然响起一道雷鸣,秃鹫们吃了一惊,慌忙舍下嘴边的肉块飞上空中。妮尼薇的嘴唇翕动念出咒文,一抬手,周围的地面便如同折起的羊皮般陷下去,又化作一只巨大的袋子收起漏入的尸身。时间稍逝,大地又重新变回了原先的模样;聚拢的尸体被堆成一座小山,阿尔萨息跟着唤出一条火龙扑上去,空气中瞬间充斥满了油脂被烤焦的味道,沾着火星的士兵衣物和帐篷的碎屑旋转着冲上天空,仿佛行将燃灭的巨大陨星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是奴家的罪吗……

妮尼薇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被染成霞色的云,在心中颤抖着发问道,内疚和恐惧交缠着从心底升起,也将她暗暗生出的微弱期待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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