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在地上星光被松林与杉木细密交叉着的枝干切割成细碎的小点,像闪着柔和银光的小虫爬满过路人的全身。在这条林荫道通向的尽头,沐浴在同样的星辉下的少女正靠在面向海岸的栏边,所思地望着庭院里的三色堇。
“累了吗?”
雷欧纳德有些意游未尽地跨上台阶,走到凯瑟琳身边问道。少女听到耳边传来的温和声音,连忙轻轻捋了捋发稍,将手插在背后直起身子。
“还好啦。倒是尼克那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吧,都过了这么久……”
“……我说你啊,总是这样死撑可不行。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偶尔拿出点公主的样子来啊,假装昏倒撒撒娇什么的。”
“撒娇也不是没有过哟,不过要我假装成那样真是太难了。”凯瑟琳笑着抬起手揉了揉淡淡的黑眼圈,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又开口道:“外面的辛苦我早就有过觉悟,只是有的时候难免会有点怀疑自己。”
“后悔来找他吗……的确,若从普通贵族女孩的角度考虑,早点放弃改嫁会是个更现实的理智选择。”
“可你明知道我并不想成为‘普通的贵族女孩’。我所怀疑的并不是自己的选择,只是有点迷惘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尼克不再对我有那么多保留。”
“想得太多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倒不如听听我的意见怎么样?”雷欧纳德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安慰似地对她说道。伊丝塔尔轻盈地在地上投下他的影子,也令括起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孔的线条仿佛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
“某位先人曾说过:‘杀死一个男人有三种最快的办法,砍下他的头颅;剥夺他的荣誉;或是掏空他所有的秘密。’在你看来,这个说法如何?”
“那位先人就是伊利修斯大王吧,真是很符合他一贯男子主义的发言呢。”凯瑟琳细密的睫毛轻轻眨动,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回应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愿意互相敞开心扉就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伴侣。雷,你上次告诉我尼克是为了某个女孩子才被迫离开光之塔,可每次我问起来,他却总像是在故意敷衍……”
“哈哈,你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个笑话啊!”雷欧纳德瞬间露出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将双手摊在胸前说道:“那个长着长耳朵的‘女孩子’起码有一千多岁了吧,你怎么会想到去嫉妒一名妖精。”
“她是……妖精?”
凯瑟琳琥珀色的瞳孔因为吃惊而张得老大,宫廷绘本中妖精女子妩媚的形象在她的脑海中停顿了几秒,促使她赶忙认真地追问道:“不过男孩子一般不是会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吗?”
“冒昧地问一句,这话是听谁说的?”
“提比略。我记得他曾经跟我提过……”
“你是说你的小鬼弟弟?”凯瑟琳的回答让雷欧纳德一下子爆笑出来,“胡子都没长齐的小鬼哪里懂得评价女人。你该不会是一直在胡乱猜测尼克跟她的关系吧,可不要学起那些成天疑神疑鬼的贵妇人们来啊。”
蔷薇与诗的米狄亚啊,请赶紧让此刻脚下的蔷薇盛开,千万别让这位小姐把它们比下去。雷欧纳德望着凯瑟琳羞红的侧脸不禁在心中叹道。从海上吹来的风拨开顽强地密布在断崖边的黑松林踢起少女的裙摆,庭中的植物竟也像收到了感召似地一齐摇曳起来。
“可我偷偷读过父亲的书,妖精不是和其他种族一样早就从世上消失了吗?”
“不要太过相信那些书本。”雷欧纳德不无遗憾地收起停在半空中的手,连忙转过身去望向漆黑的海面说道,“记载历史的始终是人,笔下的文字代表的也只是记录者不乏偏见与短视的立场。不管人们如何涂抹那段被誉为辉煌的时光,妖精确确实实还存在着,并且对于魔术师来说,笃信所谓的‘完全不可能’本身就愚蠢至极。”
花园重新陷入一片沉默,融入漫天的夜色之中,伊丝塔尔慷慨布下的光辉的像一道薄薄的银色幔帐,轻柔地笼着大地。虽然已近严冬,可庭院里由前带魔术师留下的魔术装置依然孜孜不倦地提供着暮春时节般舒适的温度,看似随意栽植的蔷薇和波斯菊层层叠叠地铺开,向远方的林翳伸展过去,只在地上留下一条若隐若现的草色的小径。尼克感到周身涌上一片暖意,反季飘来的花粉让他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正各自仰望着星空的凯瑟琳和雷欧纳德听到这个声音,连忙不约而同飞快地跑下台阶围向他身边问道。
“事情可顺利?”
“一半一半吧。”尼克半低着头不紧不慢地答道,“国王陛下愿意提供一个交换,但我拒绝了;不过也有好消息,我的父亲以及家族并不是祸乱国家的叛贼,所以国王陛下会继续默许总管先生对我们的庇护。”
“正是这样。”
黑暗的树影下突然闪出卡斯帕尔的身影,他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一身订制的便服,笑眯眯地迎上前向三人说道:“既然您已得到陛下首肯,从今往后克劳馥家的各处庄园可以任凭史克威尔家使用。不过我刚刚接到一封信件,以穆鲁西亚公爵为首的议员们后天将会前来议事,如果几位留在这里,届时恐怕会有不便……”
“他们恐怕也是得到了消息急于检视国王陛下的状况吧。我们知道该怎么做,您只管安心应付来人就是。”
“哈哈,我的操心真是多余,但若不如此,也坐不上这个位子啊。”卡斯帕尔自嘲似地撇了撇嘴又继续说道:“不知各位在底比托可有非常想一见的地方?我一定努力办妥。”
“啧,不知道是不是我期望太高,在这个国家竟然见不到纯金装饰的房间与道路哎。”
卡斯帕尔像是完全不在意青年讥讽的言辞,装作推了推眼镜顿住几秒连忙答道:“这也怪不得乡下地方信息闭塞,你所指的大概是几百年前的流行吧。”王室总管抬头撇过一眼脸上一阵红白的雷欧纳德,用更加大度的轻松口气补充道:“不过如果几位对这等地方依旧有兴趣,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去处。”
“难道说……是王宫?”
“不愧为史克威尔家的世子,我的想法也瞒不过阁下。既然国王陛下已经搬出王宫,还会有谁会特地留意那个弥漫着时间被翻过带出的腐朽味道的地方呢。虽然仆人已经被遣散了不少,不过那边的设施仍旧齐备,相信不会委屈几位。此外,我因为职务在身的,有事的话去那边与各位详谈也很方便。”
“十分感谢您,总管阁下。”尼克赶忙垂下头,将左手抚在胸前,充满感激地说道。
“请别这样,要知道我只是个连剑都拿不稳的家伙,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为自己之前的软弱赎罪罢了。虽然从不会想从自我满足的壳里钻出来,但若是有人寻求保护,我的这幅铠甲倒也永远不吝分他一半,这便是各位的朋友——克劳馥家不变的信条。”——
底比托王国首都——伊利奥尼原先是一处自大陆边缘深入海洋的天然港湾。从西南及东北方向而来的洋流经过这里,便自然地被狭长的半岛分开;附近的海面平缓广阔,两岸水位又极深,是大陆上公认排名第二的深水良港。树冠状放射开来的航线直连北方帝国领土境内的奥治兰,因而自近千年前伊利修斯大王建国伊始便作为这个海洋国家的首都繁荣至今。在其他地上种族纷纷离开大陆之后,惟有这个古老的港口还与他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终日与海洋为伍的人们通过贸易享受到远超其他国家人民的财富,城市的繁华光从码头上比肩接踵的贸易船只便可略见一斑。
“嗳,这里的贵族女孩还真是招摇哪,居然在集市上穿纯白的绸缎裙子,就不怕弄脏吗。”
为了尽量不惹人注目,卡斯帕尔总管特地嘱咐一行人换回原先的打扮,尽管扮成从帕萨那前来投奔克劳馥家的远亲。凯瑟琳也得以放心地盘起发髻,撩起车帘望着不远处一名打扮华贵的年轻女孩感叹道。
“这可不一定,夫人。”伊尔迪科的脸上明显带着得意,“您看她身上并没有任何显示家徽的饰品,装束也只是去年的式样,大概只是一名富户家的女儿罢了。”
“又在向我们这些乡巴佬炫富吗……”雷欧纳德放开了握着缰绳的左手插进口袋里,有些不满地转过头用帕萨那话对尼克抱怨道。青年管家的双唇不悦地翕动了一下,双眼却像漠不关心地闭着,少年尴尬地偷偷瞥了他一眼,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莫名的国家自豪感,当做新奇的见闻来看就好了。”
“咦,你不也是底比托人吗?居然不帮着自己的家乡说话。”
“魔术师的立场并不同于普通国民,过多的财富对我们来说就像绑在身上的废铜烂铁,反而成为累赘。”
“魔术师就是因为都这么固执己见才会被排挤的呀。”伊尔迪科突然开口插进话题,“人总是充满斥性的社会生物,若是不能遵循与大众的生活方式自然会遭到主流的排挤。魔术研究与我何益?解读出一个失传的魔法并不能使每个人的口袋里多上一个苏;相反魔术师给人的印象多是高傲、冷漠、毫不近人情,他们看不清世界上享乐与拜金的潮流,自愿抛弃主流社会的生活方式,等到人们积蓄下的戾气爆发之时,最先遭殃的也都是这种人。”
“可是难道能要求少数人抛弃合理性去迎合集体腐烂的胃口吗?财富确实美妙的东西,我们或许无权指责为了孩子的下一顿饭行窃的父亲,可过多的财富却无疑令人败坏。农夫不再耕作,商人也不再贸易,无所事事的市民毫无忌惮地沉湎于酒色之中,只因为家中的金币都爬满铜锈。同样地,过分享受的生活夺取战士的勇敢更腐蚀荣誉,这也就是现在的佣兵团战斗力越发不济的原因。”
“您说的都是事实,可惜谁都无力也丝毫不想改变。”伊尔迪科合起双手做出一个鼓掌的动作,随即无奈地耸了耸肩,“看看城外军营里骄纵的士兵,阁下就会知道享乐的理念早已深入这个国家的骨髓里。相比帝国那边虎狼般的同辈或是帕萨那坚韧顽强的边民,我国士兵的战斗力真是令人担忧……”
“哎,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懂军事咯?”
雷欧纳德自信地挺起胸开口问道。这些日子里,通过尼克和凯瑟琳时常的提点,他的底比托话堪称进步神速,至少已经不会像刚开始一样连犯令人发笑的低级错误。
“还好。其实克劳馥家的男人历来都在军营中起步,没有军功的支撑在议会里说话时就无法挺直腰杆,王室总管那样的并不是常态。”
“胆小怕事未必不是好处。”雷欧纳德的语气间不由地带上报复的快感,“抱歉,我不大会说底比托话,若是之前冒犯还请见谅。”
城中一如既往的噪杂环境令伊尔迪科厌恶地皱起眉头,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装作没听见雷欧纳德的讥讽甩过头去止住谈话。王室宫殿建筑在都城西北角的一处平缓的高地上,与包裹住海岸线的城墙距离不过千码,身处其中的至高点——王室图书馆顶层的塔楼上,整个伊利奥尼地区足以尽收眼底。
通向王宫的公路直径逾百码,一律由克罗克山区出产的巨型乳黄色花岗岩铺就,从面相正东方的宏大的凯旋门进去,万分之一有幸得以骑马畅通无阻地通过也须一个半钟头之久。道路两侧原本遍植花木之处早已被日渐扩张的民居以及店铺挤得满满当当,角斗场、浴场、剧院等公共娱乐设施依旧每一位君王的特殊喜好拔地而起,与盐味与风侵蚀下暗黄色的古旧神殿严丝合缝地挨着,意外地构出一幅不甚严肃的和谐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