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背离无声的码头急促地行驶而去，贵族宅邸通明的灯火与神殿中传出的朗朗祈颂声点亮了夜的安详。宽阔的大街被两旁房屋拉长的影子裹住，显得格外狭窄；暮色中的伊利奥尼奇异地陷入一种蜜乳般粘稠的气氛中，附近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香甜的胭脂与香水气味四溢，令坐在马车里的凯瑟琳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身下传来的越发强烈的颠簸唤醒。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驶入宫墙之内。四周寂静得可怕，历代无数财富得以堆积成的壮丽宫殿一律被浸染似地墨黑，只在西南一隅的高地附近闪着一片暗弱的灯光。伊尔迪科小心翼翼地驾车行驶在最前方，挂在车厢后侧的两盏油灯照出脚下被零落的花草。自国王哈德里安被胁迫着迁出宫之后，它们就在无人照料过，只得幸运或不幸地被留在霜月的寒风中自生自灭。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一生都只开败在王室庭院中的娇花并不比人来得软弱，它们依存着细弱的根在看不见的地下互相抱在一起，直到被马蹄无可抵抗地碾成碎瓣。
卡斯帕尔特地为三人挑选了王家图书馆旁不起眼的几间客房，女侍也只有寥寥几名。接下来的几天里，尼克和凯瑟琳几乎全然泡在那边，而雷欧纳德则是很识趣地决定独自上街走走。
“面包，小麦粉烤制的香甜面包…”
“请您仔细看看这把剑，这精铁打造的剑身，弧度完美无缺…”
小贩们卖力的叫卖丝毫不能引起雷欧纳德的注意,他锐利的眼睛始终在搜寻着一些真正“有趣”的东西。城中的四块广场依旧是汇集了最多奇闻异事的地方，当他好不容易挤过人流抢到一块大理石台阶上的座位，一名靠在伊利修斯大王雕像底部正大声疾呼的黑衣男子便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梅勒斯特里斯宣战了！”
男子的发言立刻引得围观的人群一片恐慌。他于是像十分满意往底下扫过一眼，咽下一口口水继续说道：“不过大家不用担心，他们永远打不到这里来。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在沙漠里还不忘互相打架吐口水，最后全都渴死了。”
“哈哈哈！”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男子也不由地撇了撇嘴，连忙挥动手臂示意他们冷静。
“听我说，梅勒斯特里斯的一个军团前些日子在哈隆坦沙漠东南方遭到了突袭，据说死伤超过六百人。日光与公正的密特拉给予这些野蛮人惩罚！”
“真是活该。”站在他脚边最前方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应声附和道，“只有不知满足的疯子才会想穿越哈隆坦沙漠攻击帕萨那，不愧是被魔术庇佑的国家。”
“大错特错！”男子望着广场上的人们被吊起胃口的样子浮现出满足的表情，“这次攻击梅勒斯特里斯军的，并非帕萨那的魔术师们，而是居住在沙漠里的妖精！刚从那附近卖货回来，路上逃散的士兵一个个都说见到一群长着尖耳朵的小个子家伙，一眨眼就看见同伴的尸体倒在脚边。”
“尖耳朵的小个子家伙……哈哈哈,你想说吓跑梅勒斯特里斯军队的其实是兔子吗。”
“你们这些笨蛋，是魔法啊！只要亲眼见一见那些尸体的惨状就知道一定是操纵魔法的妖精干的，等它们打过来的时候你们可千万别都吓得尿裤子才好。”
“究竟怎么样还不是那些胆小的北方人告诉你的，再说帕萨那不是还有不少魔术师嘛。叱，这家伙一定是被帕萨那人吓破了胆，居然胡编什么妖精……”
围观的人群纷纷开始起哄，发出此起彼伏的嘘声。那名男子大声叫嚷了一会儿，见无人理睬他，只好趁乱从雕像座上爬下，拉上斗篷无精打采地往街口踱去。
“嘿，借一步说话。”
雷欧纳德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后，那人疑惑地停了下来，还来不及听清对方略显蹩脚的底比托话，便感到后脑一阵晕眩被拖进暗巷中——
尼克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本旧书,小心地掸去上面的灰尘来到圆桌边。他忍不住伸过脖子瞥向凯瑟琳，少女将一本厚得出奇的书捧在怀中静静读着，翘起的长睫毛亦随着手指翻书的节奏不时眨动。
“《托利维赛远征记》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对这种书有兴趣。”
“打仗的部分我也不懂，只是把它当作故事来读而已啦。不过有个问题我倒挺在意，这本书比起帕萨那王宫里的版本似乎改动很多。你看这里……”
少女的指尖灵巧地拨动，在被磨得格外厉害的一页上部停住。尼克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尽管脑海中对这些故事的印象早已稀薄，留在黄灰色老旧书页上的文字依然令他吃惊地咂了咂嘴。
“将联军团团包围的王军**有两千六百名贵族以及超过四万步兵，其中亦包括伊利休斯大王麾下最精锐的一百六十名黑衫骑士。开始的一周内攻击并不顺利，军队的士气随着伤员的增多与补给不利日益低迷；最令大王和各位领主沮丧的是，一直以来在野战中发挥出巨大优势的‘砧板’战术无法奏效，易怒的巨魔不再被谩骂轻易诱出，躲在车阵后施法的精灵完全压制住王军的弓箭手，半兽人投射出的石块对丧失机动性的骑士来说也极具威胁。
大王最终决定采纳大贤者的建议撤去驻扎在北边的一营，同时将所有骑士布置在通往梅勒斯特里斯伯国的路线上。撤退中的联军恢复了一如既往混乱的节奏，精灵族执意赶在夜幕降临前率先离去，继而是巨人与矮人，作为奴隶的半兽人与地精则被抛在了最后，将熙熙攘攘的队伍拉成一条绵延超过两千码的的蛇形。无畏的骑士们点起火把随后掩杀，他们多不屑于在马上用骑枪洞穿对手，而是下马步战。与步兵战成一团的巨魔无意支援盟友，林中的弓箭手准确地点杀掉毫无遮蔽的精灵，再由重新上马的骑士拖来沉重的雷木碾压行动不便的巨人。
……王军在芽月的最后一天夜里终于大获全胜，第二天恰是祭祀蔷薇与诗的米狄亚的日子，她幼小的孩子们因此满心相信，大贤者以及伊利修斯大王正是由女神指派降临到这个世上，为他们带去光荣与未来。”
“真的是……这个时间一定是哈隆坦之战无疑，可我看过的记载里根本没提到大贤者参加过这场战役，王军的人数也少得不可思议。”
“嗯，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凯瑟琳严峻地点点头将书翻回扉页，“‘智慧与巧合的西帕提娅总院于399年出版’，不过伊利修斯大王死后十年，是我见过最早的版本。就算之后抄写与流传的过程中产生了差异，也不该这么明显才对……”
“简直像刻意夸大了大王的功绩！”
尼克忿忿地砸了咂嘴，小心地接过书推回架子上。他从墙边搬来一张梯子，来到远端的书架顶层翻找起幻术的书籍，浸入莎草纸中的字迹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不意脚下一滑，好在立刻幸运地被人扶住。
“呼，谢了。”
少年舒了口气转过身子，脸上平和的笑容瞬时被惊慌替代。他的腰部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锦缎织成的衣袖上布满金线刺出的精致图案，又被夸张的深紫色驼绒斗篷遮住。突然出现在少年身后的男人长着一副高贵且严肃的脸孔，大约三十来岁，他的眉间犹豫似地皱过几下，随即抽过按在佩剑上的左手推向少年的背，帮助他恢复了原先的姿势——
“呜哇，你想干什么！”
坐到在地上的男子捂着欲裂的脑袋挣扎着向后爬去，雷欧纳德无奈地兀自笑了笑，一个箭步跳到他移动的路线上，用力按住他的肩膀。
“我有点在意你刚才说的事。所谓妖精可是你亲眼所见？”
“你是……外国人？”男子的舌头紧张地有些打结，“帝国的间谍吗！”
“嗵。”
雷欧纳德不耐烦地抬起靴子一脚揣在男子的肚子上，像拎起一只痛得瑟瑟发抖的小动物般揪住他的头发说道：“我没时间也没兴趣跟你解释，不想再挨揍的话还是赶紧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比较好，对吧？”
“是你们那儿的逃兵亲口说的啊。妈的，逃得那么狼狈还有力气开抢，老子要诅咒他们干脆都被妖精什么的杀光才好！”
“哈，你在北部做生意居然不雇护卫？”
“老子怎么会像你们乡下人一样蠢，但哪个护卫打得过一群士兵！我看他们全是疯了，几十个人都众口一词碰上了妖精，就算串供也起码找个能让人相信的借口……”
“算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们遇袭的地点在哪儿？”
“我怎么会知道！”那男人掸掸手爬起来，不耐烦地答道：“他们自称梅勒斯特里斯第三瓦赫兰军团，随便去冒险协会问一下就知道不就驻扎地了嘛。”
“啧，连自己的货物都保护不好还做什么商人。”
雷欧纳德鄙夷地瞥了对方一眼，想了想拔出拳头狠狠地揍上男子的脸，强拉着他站起身来。
“我们之间应该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吧，鼻子上包着纱布的家伙可是很好认哪。”
那男子连忙捂住流血不止的鼻子，一脸委屈地拼命点着头，刚才那一拳打碎了他的鼻梁，让他疼得几乎哭出声来。雷欧纳德满意地轻轻颔首，这才放开他扔向一边。“拷问”的结果差强人意，作为亲眼见识过妖精存在的人，雷欧纳德并不否认男子所言的真实性。一群仓皇逃命的家伙为了逃避军法也断不会撒这种无人取信的谎话，不过眼下首先当做的，还是赶紧回宫同尼克商量一下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