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底比托王国海军统帅,穆鲁西亚公爵摩里亚·奥斯伦尼。你们是哪个家族的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衣着异常华丽的男人耐心地等待尼克从梯子上爬下,这才退后了几步开口道。这个亲自毁灭了史克威尔家男人正以一副胜利者的高傲姿态睥睨着二人,他蓄着漂亮胡须的双唇紧闭,目光半是疑惑半是愠怒,洪亮的嗓门发出令人不容抵赖的质问,却依旧保留着基本的礼仪。
“我叫尼克·克劳馥,是王室总管先生的远房表亲,这位是我的妻子凯瑟琳。王室总管先生为我们安排住在这里,不知这如何冒犯了您。”
尼克试着模仿起库雷克与科莉尼娜的边境口音,不大情愿地向他施礼道。他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屡屡停留在莫里亚身上,赶忙稍稍低下头掩饰住不驯的视线。
“你似乎忘了屈膝的礼貌。”
“公爵阁下,请原谅我们的失礼。”
摩里亚不由被这甜美的女声吸引住侧过脖子。凯瑟琳屈膝敛起裙边,低下头露出盘在脑后的乌黑的发髻。摩里亚见她这幅谦恭的姿态,心中的不满登时消去大半,他当然不会承认结婚多年的自己还会被有些稚女敕的女性吸引过目光,只得将胸膛挺得更高,至少得在其他贵族面前拿捏好公爵兼首相的架子。
“一时的失态倒不至于令人名誉蒙尘。”摩里亚摘下手套,将它们与帽子一道放在桌上,向凯瑟琳简单地回了一礼,又发问道:“我与克劳馥先生共事多年,却从未见过阁下,你们应该不是本国人。”
“您猜得不错,我们是最近才决定决心放弃在布拉斯波利斯的产业前来投奔王室总管先生。想必您一定知道,这几个月来关于战争的传言喧嚣尘上,我们担心万一帕萨那真的宣战,家里的财产恐怕也会被没收,倒不如早作打算。”
“你们的担心并没有错,不过是有点多余。”摩里亚听完轻蔑地一笑,冲他们摆了摆手说道:“以我国集结在前线的兵力,攻入布拉斯波利斯根本绰绰有余。我们的人口是他们的七倍,兵力将近三倍,更不用提财力的悬殊,唯一困难的只是士兵们不大愿意脚下沾上蛮荒之地的泥土罢了。”
“您看上去颇有自信,可我还是不大明白既然底比托占尽如此优势,何以在百年之内丢掉了克罗克山脉的以东的全部四个省,难道贵国的士兵如此高尚,甚至愿意为‘文明人’的身份放弃土地与家业。”
“王室总管的亲戚也不简单嘛。不过这个问题还轮不到你们去想,真的想要答案的话,就早些爬到议会桌前来跟我谈吧。”
“这么说您只愿意同地位相等的人对话咯。但届时如果意见向左怎么办,煽动其他的人消灭对手吗?”
“比起设法找到共同的利益,彻底毁灭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不过它之所以尚留在人类的字典中也是因其有着无法代替的意义,利益的桥梁会腐坏变化,铁和血却不会。”
“只因为后者无需代价。”尼克的眼中满含悲戚的怒火,抬起头对上摩里亚露出惊愕的视线,“毁灭一个家族并非难事,毁灭一类人亦然。对杀戮者而言,死去之人最多不过一个扰人的噩梦;至于回荡在耳边的痛哭声,就认作乌鸦的悲鸣何妨。”
“普通的乡下人可说不出这种话,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摩里亚急忙拔出剑来,扶着桌子小心地退开一段距离。少年依旧不依不饶地盯着他,摊开手追着他的脚步逼上前去,忽然摇摇头大笑出来。
“公爵先生,您既然如此擅用这件武器,为何会惧怕一介旁人的信口之词呢。在帕萨那有我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难道说要将他们全部逮来一个个质问不成?其实站在您的角度,您所做一切的对错并不由外人评价,我因有感于您的高论才斗胆说出心里的感受,它虽然不大中听,却并不能损伤您一分一毫。”
“你说得对,即便你真是魔术师或史克威尔家人我都不应畏惧。我视过去所做的一切为骄傲,塞莱尼斯公爵与魔术师乃是横在底比托振兴道路上的障碍,为国家扫除他们是鄙人的义务。”
“但愿底比托在您的保护之下永远昌盛。”
尼克弯腰向摩里亚行了一礼说道。后者的面孔却一直紧绷着,丝毫提不起半点得意。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明白地知道自己无法像一名成熟的政治家那样微笑着拥抱敌人,他语气中透露出的轻蔑与讽刺意味太重,连一旁的凯瑟琳也不禁担心会被识破身份。
“日光与公正的密特拉为我感谢你的祝愿。”摩里亚的脸上突然舒展开一抹微笑,说着将剑插回腰间的鞘中,“你叫尼克·克劳馥是吧,有没有兴趣做我的扈从?”
“您的确强大且自信。但是抱歉,我要保护的人就在身边,并不是您。”
海上新起的风悄悄吹散笼罩水面的乌云,捧着密特拉褪下的金黄色的须发降落在地面上。尼克将舌头抵在齿间,抬起头笑了,他暗自庆幸自己还能从身边堆砌的谎言之中瞥见一点亮光,无须回头确认,便早已暖融融地充满了整个房间——
“呼,图书馆那边也不见人,原来你们已经回来了。”
雷欧纳德用力推开门,拽过一张椅子坐了上去气喘吁吁地说道,继而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手忙脚乱地在桌上铺开。
“嘿,尼克,我想我打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还是先缓口气再说吧,我这边也有很有趣的事想告诉你。”
“那么先听我说。”雷欧纳德抓起滚烫的红茶杯,皱着眉头汲了一小口又放回一旁,“大群妖精现身攻击了梅勒斯特里斯的一个军团,你觉得怎么样?”
“老实说,我并不相信。已经消失了上千年的种族突然大规模出动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只是全无必要。”
“和我想的一样。一直刻意潜藏起存在的妖精族不会如此不智地将自己暴露在人类面前,即便是时隔千年的复仇,单纯袭击一只偏师不做任何追击或彻底消灭都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对不起打断你们,可究竟怎么能确认这件事是妖精做下的呢?
“首先,我和尼克的的确确见识过妖精的存在。此外我还特地去了一趟冒险协会,得到的情报也能印证这个可能。”
雷欧纳德有些兴奋地模了模鼻尖,指向面前的地图凑过身子解释道:“遇袭的是梅勒斯特里斯第三瓦赫兰军团,名字虽然改过,但从番号来看,你们大概也能明白这个军团的历史有多久了吧。从我所听到的,他们是整个梅勒斯特里斯装备最好的部队,没有之一,但非常奇怪的是,这个军团从来不参加对底比托与帕萨那的任何作战,即便两百年前底比托军队一度攻占梅勒斯特里斯首都的时候也没有移营半步。帝国的皇帝不可能全是呆子,用几千人几百年不变地固守几座深入沙漠的要塞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偷偷地监视妖精族?且不说沙漠里无法解决食物和饮水的问题,沉寂了几百年的妖精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再度出现。”
“问题的关键就是你救出的那位妖精小姐啊。”雷欧纳德挑动眉毛观察起尼克的反应,他能理解少年欲言又止的难处,于是轻笑了一声继续开口道:“听艾萨克那时的口气,她的身份想必不低。光之塔怎么说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地方,区区一只下等妖精绝不至于令他们如此大费周章。”
“你猜得很接近,不过正确的答案会更让人吃惊。”少年从地图上移开目光,他的脸上浮现出混合了失落与微微得意的复杂笑容,一把推开桌子退回座位上,“她是妖精族的王。这个身份可远不像人类中的公爵甚至国王,在来到注定的终点之前,它就是妖精族永恒的定理不容改变分毫。除此之外,她亦曾为大贤者所追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神别无二致,都是时间的观察者。”
“哈哈,那我们又会成为什么呢?援救神明的圣徒或是古老遗族的恩人,想一想就觉得了不得啊。”
雷欧纳德满不在意地大笑起来。他并不是一个不会察言观色的人,只是忍不住旁人听来自嘲似的夸耀,也更不在意虚无缥缈的神祗降下的惩戒。
“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解释得通了。妖精们为了迎接女王集体出动,顺便拔掉一枚一直以来卡在喉中的倒刺,洗刷一下被人类压迫驱赶的耻辱。”
“不,绝不是这个原因!”
尼克忍不住将拳头砸上桌面高声说道。这激烈的举动将靠在身旁的凯瑟琳吓了一跳,本能地缩回了手。
“我明白了,事情似乎很重大,你们还是慢慢商量得好。”
“等等!”
凯瑟琳刚刚站起身,便感到胳膊被一只但不大有力的手紧紧握住,竟让她一瞬间充满了安心的快慰。
“我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有些事连我也无法理清头绪。请相信我并给我一点时间,如果它们真的只是一度意外的插曲,我绝不会放任自己再花一秒钟去想无关的事。”
“这么说你还是想要一探究竟的吧。可眼下应该怎么做?”
“放心,我还没有昏头到拉着你们一道去沙漠里送死。”尼克放开手插进不觉间已盖住鬓角的头发笑声来,卷起地图塞回雷欧纳德怀里说道:“暂时先等待后续的消息吧,等下次克劳馥先生进宫的时候同他商量一下也好,我们的身边总是不缺神通广大之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