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王宫东苑的一间大宅里,下午茶的香味从厨房里偷偷溜出,调皮地钻进各个房间。温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扉照射进来填满了书房的各个角落,卡斯帕尔·克劳馥伸了个懒腰,缓缓躺下将身子整个埋进摇椅里。近来这样舒适休息的时刻对于他近乎奢侈,自去年以来,王宫里出没的人少了一半,许多官员也害怕引咎上身索性回家享受起清闲的乡村生活,王室总管偶然屈指一算,竟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兼任了数个部门的工作。
嗤,所谓的“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吗……
卡斯帕尔伸手模向茶几上精美的磁碟,拣起一块饼干丢进嘴里。酥软香甜的味道在留着红茶香味的舌尖绽开,令他不禁幸福地眯起眼睛吐出一口从窗外漏进的湿润宜人的空气,好令烦人的工作稍稍滚开一些。
观察梅勒斯特里斯的军事行动本应与这个不擅战略的老实人的本职工作泾渭分明,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随着两国结盟的提案被送交王国会议,有关帝国的行动报告也越来越多地被送来他这里。
横渡沙漠偷袭帕萨那北方边境?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唔,还有妖精什么的……
卡斯帕尔只看过几行标题,便不耐烦地将那份墙砖厚的文件扔在一边。他考虑着在下次的会议上狠狠地痛批一下情报部门令人反胃的啰嗦毛病,外间突然传出的敲门声让他感到不适,连忙皱起眉头抿了抿嘴问向仆人。
“又是谁啊?”
“老爷,史克威尔先生想要见您。”
尼克换回了旅行时的打扮,只在外面挂上一件米黄色的棉布披肩,只等引路的管家自觉地退下便急匆匆地来到卡斯帕尔面前径直开口道:“克劳馥先生,我有点事想请您帮忙。”
“现在可是办公时间,先告诉我是公事还是私事。”
“勉强算得上公事吧。”尼克笑着挠了挠头,来到卡斯帕尔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口道:“不知道您近日可收到到什么不寻常的消息,比如……妖精之类?”
“你说的就是这个吧?”卡斯帕尔拾起手边的报告瞥了一眼,从容地从中挑出一叠十七八页厚的莎草纸文书扔在桌上。“其实每隔几年都会有类似的报告送来,这么详细的还是第一次罢了。难道有什么问题?”
“容我先问一句吧,克劳馥先生,您相信还有妖精吗?”
“为什么不信?”卡斯帕尔意外地提起稀疏的眉毛反问道,“我的工作本就是在一堆荒唐的报告中搜寻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妖精原先就是曾经存在于地上的种族,躲在某个地方休完假之后想要重新回来工作也并不奇怪吧。”
“您还真是乐观啊……”尼克的笑容一时间有点儿哭笑不得,“如果它们是回来向人类复仇又怎么办?曾经诓骗了妖精的伊利修斯大王所建立的国家定然是他们报复的首选。”
“复仇?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再说话吧。”卡斯帕尔不以为意地推了推眼镜,端起茶杯倒进喉咙停顿了半天,“底比托的军力就算再不济,对付上千年前的遗族也绰绰有余。妖精既然已经明智地蛰伏了这么久,想必也不会做出太出格的愚行。”
“正如您所说,妖精重新出现挑战人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想认真地调查这件事,我的祖先——大贤者泰斯勒也牵扯其中,无论作为史克威尔家的族长或是王国的一员,我都有义务确认妖精们的意图。”
“你是想独自去北方?”
“嗯,这对底比托来说也并无坏处,我想您或许会愿意给我一些协助。”
“只是对现在的你来说,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对。史克威尔家的继承人的身份太过暧昧,现在立下太大的功勋只是徒惹猜忌罢了,不如再等一段时间……”
“可是总管先生,您有把握妖精那边也这样沉得住气吗?我并不是在危言耸听,只因为亲身与他们接触过。他们的世界一点儿也不比人类单纯,同样满怀疑惑与冲动,换句话说,我们都有着无法完全客观思考的致命缺点。”
午后斜斜的阳光被玻璃折成一片朦胧的金黄落满尼克满是执意的清秀的面孔,二人一动不动地对望着,距离不过一臂。少年过分年轻的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本应呈现出的因紧张而浮现的皱褶像被自信的画笔描下去;卡斯帕尔在摇椅中翻了个身,忽然感到被一股无以名状的暮气扼住脖子。
“好吧。”王室总管认输似地摇摇晃晃地站起,从书桌的隔层中掏出另一叠莎草纸递给他,“臣属于梅勒斯特里斯的珊卓伯爵已经死去了好几年,对方为此次结盟开出的条件就是将这个边境小国割让给底比托,议会希望能推举出一个使团先行前去统计出人口物资等情报,顺便同那边商定接收的事宜,这里是委任文件。”
“请直接告诉我这一趟的风险吧。让所有人都推托不绝的差使可一定不会轻松。”
“是诅咒。”
卡斯帕尔无比严肃地吐出这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身为一名几乎伸手便可触模到所谓“诅咒”的魔术师,少年的态度尽管保留了一丝谨慎,却也不由地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凡是试图剥夺这片领土**权力的人皆在半年内横死,没有人敢前去调查原因,这是所谓难处其一。再者我虽然能说服议会里大部分的人,可唯独穆鲁西亚公爵的脾气倔强得怕人,如果他执意要见你,恐怕会暴露你的身份,这是其二。”
“我想这都不成问题。”少年从椅子上倏地站起,对卡斯帕尔行了一礼说道:“感谢您愿意将这个重任交付给我。其实前些日子我曾碰见过穆鲁西亚公爵忍不住顶撞了他,但我相信他并非气量狭小的愚蠢之人,一定会同意您的提案。”
“那么我猜他一定很欣赏你。”
“说不定他只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没有当场发作呢。哈,究竟是怎样的乡绅才有胆量顶撞一名公爵。”
“那么似乎已经没有必要提醒你再考虑一下了吧。”卡斯帕尔走上前对少年伸出右手,突然惊人地扑上前抱住他。
“愿海洋与诞生之父格林尼西庇佑。我会在维内提亚等候你们的好消息,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
从王室总管的办公室出来,少年谢绝了他派车架护送的好意。每当定下这种重要的决断之后,尼克总是想一个人安静地走上一段,不知不觉间甚至已经成了他重要的习惯。黄昏中渐渐亮起一些稀疏的灯光,此刻凯瑟琳想必正同侍女们一道,在餐厅与起居室之间挨个点起蜡烛;至于雷,他一定早就偷偷模进厨房里,迫不及待地与空闲的厨师提前享用丰盛的晚餐。
少年不觉放慢了步子,绕过灯光照映的范围向花园的西北角踱去。他还依稀记得林荫中那条秘密小径的方位,从前每到这个时候,永远板着脸的父亲都会不大情愿地领着他从小路返回史克威尔家紧靠在王宫外的别苑,他总是不待见一道共事的议员们,以致于在强行忍过会议时间之后再见他们一面也会觉得恶心。
呼,这儿还是被发现了啊。
尼克拨开已近一人高的灌木丛瞥了一眼,伸手抚过生锈的铁栅。记忆中幼小的男孩颤巍巍的幻影仿佛跨过时间的阻滞依旧残留在那里,他拼命仰起头,向牵着自己的那个高大的身躯说着什么,口中的词句却模糊得不像话。
忘却并不是一件坏事,尤其在那些记忆早已不再被需要的时候。尼克蹲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空旷的夜空像一块墨蓝色的舞台炫耀地捧起伊丝塔尔皎白的容颜,他这才猛然记起,幼时经过这片地方的自己,竟因为战战兢兢无数次缺席了星夜慷慨布下的盛宴。
霜月的海风不失时机地钻进他单薄的衣衫里面,尼克感到一阵战栗地发冷,连忙抱住肩膀站起身,向着灯影所在的方向飞快地迈开脚步。他沉浸在失神的乐趣中,心中却从未像这一刻般孤独。夜晚携带着的原始的恐惧疯狂涌上来抱住他,慌不择路的少年踩过蔷薇早早凋零的庭院,再回头看时,淤泥与叶子飞溅起来沾满他的鞋底和裤腿,让他也不禁吃了一惊笑出声来。
哈哈哈,不管怎么伪装,我终究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不过一个胆小鬼嘛。
尼克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一把推开大门。恰好路过的侍女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及时送上更换的衣帽。
“嘿,雷,麻烦你停一停,先到我的房间来听我说几句好吗。”
尼克半倚着厨房的门,从桌上取过一只面粉屉子用力地敲在门板上。正在欢庆的厨师与侍从齐刷刷地望向他,慌忙间想藏起酒瓶的窘态让少年与雷欧纳德不禁爆笑出来。
“除非是比宴会更吸引人的事我才会从这里挪开哟。”
雷欧纳德舌忝了舌忝手背上沾满的红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身材魁梧的他以外地不胜酒力,一张脸烧成一片绯红,还挂着颇有些放肆的笑意。
“当然,我要宣布的可是比躲在这里狂欢刺激一百倍的事啊。”尼克倾过身子拉住他,兴奋地模了模鼻子继续说道:“这瓶酒你就带到房里去好了,知道凯瑟琳在哪儿吗,我去叫她。”
“她应该在后院的花圃那边……”
未等对方说完,尼克已经恍然大悟似地推门跑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各怀心事的三人已经聚齐在房间里,围住床边的茶桌旁坐成一个三角形状,安静地等待少年率先开口。
“有个好消息,克劳馥先生正在替议会寻找去珊卓伯国的大使,我想接下这个任务。”
“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雷欧纳德从抱起的臂弯中抬起脸来打断他的话,“你不会没听说过那里的诅咒,不仅使者本人,连他所乘的马都难免不测,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我们可不是在做少数服从多数的表决。大使的名字下午的时候已经写进委任文件里,至于下面的位置是否空着,全看你们个人的想法。”
“根本从一开始就没得谈嘛。”雷欧纳德不悦地转过脸去小声说着,“我已经为了那名妖精小姐舍命过一次,没兴趣再犯同样的错误。”
“雷,我并不是在逼你。我之所以选择冒险与其说是还对她念念不忘,倒不如说是出于自己感到的责任。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妖精族对曾经背叛他们的人类的仇恨有多么深重,我总觉得这次的袭击只是一个信号,谁能保证千年之后的妖精女王依旧能约束得住族人。”
“所以你得赶去保护她?妖精之父帕里欧斯啊,何不赶紧给我面前的这个家伙一个神谕,提醒他只是区区一介凡人。历史上最伟大的伊利修斯大王对异族能做的也只有镇压与征服,你究竟是从哪儿产生的自信居然想尝试这比起杀戮来困难一万倍的事!”
“为什么不可以?”
雷欧纳德一脸无法置信地望向凯瑟琳,后者突然的发言惊得他瞬间怔住。少女的表情沉静而严肃,全无讽刺或玩笑的意味,稍微停顿了几秒便又继续说道。
“尼克对我提过吧,史克威尔家人是大贤者泰斯勒的后裔,憧憬的也理应是更超过伊利修斯大王的事迹;换句话说,去往妖精出没之地打破这个诅咒是只有我们才能完成的使命。”
少女狡黠地冲二人眨了眨眼睛,特意加重了“我们”二字的力度,她忽然伸出并直的修长双腿,撩起一小段裙子裙子露出藏在下面的骑装马裤。
“我赞同尼克的做法,不管怎样都会同他在一起。”
“怎么说……谢谢。”尼克一时间竟找不到适合的词句,只得对凯瑟琳颔首致意,又转向雷欧纳德说道。
“雷,我可都是一直羡慕着你的自信与果断哪,怎么也想哪怕学到一丁点。这回有你们在身后,我应该能放心地闭上眼睛吧。”
“你可真是变了不少。记得第一次在光之塔上的会面吗,你生怕从围栏断开掉下楼的样子真是逊死了。”
“那时的我只是纯粹因为看不清脚下的暗色罢了。”少年似是开怀地抚掌一笑,“那么,你的决定?”
“你们两个啊……”雷欧纳德忽地半站起身,冲着花瓶后的二人认输地摆了摆手,“明天早上跟我一道去街上,衣物、食品还有地图资料之类的东西可麻烦得要死,千万别迟到。”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