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确有记录的习惯,并孜孜不倦地记载下伟大的辉煌与惨败告以来者。
而我却更在乎另一些事,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无数个体所留下的作为这个种族可塑性的见证。
那些大约只是站在时光彼岸之人才能想起的只言片语太过丰富多彩,因而你们大可不必去记,但需明白他们切实存在过,并带着笑走入必将的坟墓。”
——摘自《献给诸位朋友充满歉意的礼物——帮助认识人类的一千条箴言》
熹微的晨光零零碎碎地降下,将吐息般摇曳的叶状图案投印在一张年轻的棱廓分明的脸上。泰斯勒被滴落在眼皮上的晨露唤醒,连忙坐起将身子挪到毛榉粗壮的树干旁用力揉起眼睛。他伸了伸被压得僵直的双腿踢飞一堆小石子,这才想起原来是自己昨天夜里画着魔法阵的时候睡着了。魔法——这个传说中只有龙、精灵以及妖精才能掌握的技术从很早的时候就引起了泰斯勒极大的兴趣,通过六七年的研究,年纪轻轻的他已经自信有不逊于本地任何一名巫师的知识,可是关于怎样使用魔法的核心所在——能量的长久聚集,却一直让他困惑不已。
不过在他看来这些困难并算不上什么。时间依旧漫长得如一团死水,想想自己只有二十多岁就已经超越了许多毕生都在研究魔法的人,泰斯勒不禁有些得意。他将磨得破破烂烂的草鞋月兑下提在手中,索性光起脚,在杂草丛生的林间奔跑起来。
林地边缘的这座叫洛雷斯的村庄就是泰斯勒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只有不到两百户人家的村子并不很大,丰富的水源以及大片宜耕的荒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聚到这里,其中亦不乏和人类外表十分相似的半身人。总体来说,他到目前为只人生中所经过的二十多年妥善可陈,洛雷斯虽然也不时受到半兽人和巨魔的骚扰,不过得益于附近领主强有力的保护,比起许多在人类和异族的冲突中被毁的村庄和城市,这里几乎可以算得上一片乱世中的理想乡。
想到这里,泰斯勒不觉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他已经超过一整天没有进食,研究魔法带来的愉悦并不能抵消**的渴求,难忍的饥饿感在胃中疯狂地翻滚着,迫使他不得不去思考一下关于魔法之外的事物。
哪怕现在有一块干瘪的燕麦面包也好啊……
家中仅剩的一小点儿牛女乃全部要留给正在长身体的妹妹,青年停下来揉了揉跑得岔了气的小月复,不禁在心里抱怨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并不像其他人家一样重男轻女。泰斯勒抬头看了看密特拉的角度,催促人们开始新一天活计的晨钟应该已经敲过一遍,街道上却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模糊的渗出焦味的血气,寂静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这味道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并不鲜见,甚至唯有麻木;若再细心一点回想,在生命流动的所有千百年中,每一次激烈的变动也都被这嗅觉引导着,直到逐渐变成人们本能的一部分。
泰斯勒的心中暗暗升起不详的预感,连忙将左手按在肋上,飞快地钻进小巷奔向村子东北角熟悉的方向。跑过这平时足足需要十分钟才能走完的泥泞的小道不过近乎眨眼,泰斯勒紧咬住牙关不停地祈祷着,可当他几乎踉跄地从一间高大的茅舍后绕出之时,抬眼望见的场景却令他只得目瞪口呆地怔住。广场上围满了村民,人人脸上皆是惊魂未定的神色。在他们垂眼注视着的方向,几间破毁得已不成形的民房在一片整齐的农舍中显得尤为刺眼,简单的桌椅等家具在门外散落得到处都是,木料和衣物烧焦发出的浓烟呛得人几欲窒息。低声的哀叹与年幼孩子提着嗓子的哭声时起时伏,三名披着劣质皮甲的青年招呼着冲进被烧毁的房子里,麻利地从废墟中抬出几具尸体,裹上白布摆放在满是血迹的空地上。
“你回来了……”为首的青年对其他二人递去一个眼色,跳过倒在地上的房梁来到泰勒斯身边遗憾地说道:“抱歉,这是我们警备队的失职。那些半兽人溜进来的时候刚好是黎明换班的时间……总之我很抱歉。”
“可我得确认……”
“别看了,记住他们平日里的样子就好。”
泰斯勒感到胳膊被一只强有力的固执的手掌紧紧抓住,过了好几秒,他茫然无措的眼中才勉强寻回一丝神智。最近的那张白布下面,母亲枯瘦的手臂上那块煮饭时被火烙出的印记分外鲜明,泰斯勒登时觉得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跪子,眼泪混和着嘴角流下的涎液滴入青黑色的泥土中。
“啧啧……他可真是,一家人全部死在睡梦中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一群半身人邻居偷偷议论开来。虽然同住在一片村庄内,不过在他们看来眼下这些人类的惨剧与自己毫无相干,倒不如说,飨食他人的不幸,才是同样生活在苦难之中的他们唯一的慰藉。
“还不都是因为好高骛远。魔法岂是区区人类能够使用的,说不定这正是帕里欧斯降下的惩罚……话说还是咱们比较好,反应够快也没有什么财物,就算半兽人再来也轮不到咱们遭罪。”
一只半身人得意地抚摩着他长满长毛的大脚掌说道,旁边另一人则深深叹了口气。
“哎,说到底还是人类太弱,他们承诺的保护根本靠不住。周围的几个村子已经被半兽人和巨魔毁得不成样子,看来我们迟早也得搬走。”
一片窃窃私语中,警备队员们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随即不由分说抬起那些尸体搬往附近的公墓。泰斯勒连忙堵住耳朵追上去,他不想再听一句那些刺耳的议论,只是默默地跟在几人身后。他的视线放得很低,沮丧的目光恰好对上前面那人在草鞋中的足跟的位置,晃动的足迹透出在眼前莫名其妙腾起的朦胧的白雾间,几乎让他无法站稳。
为首的青年从夹在腋下的布袋里翻出一只铁锹对着一片浅坑挖掘起来,另外的二人一言不发地立在一边稍等了一会,随后掀起白布将担架上的尸体倒进坑中又机械地搬来另外一批。泰斯勒安静地注视着那些落入泥土中的死去的躯壳,被砸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已经让他麻木地失去了任何感觉,只是想要努力记住似地盯着。父亲训斥时的怒容与母亲慈爱的笑脸突然变得怪异地陌生,他拼命地想挤出一点伤心的眼泪,却发现除了干涩得生疼的眼角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盖里全家和你的父母,愿他们在伊丝塔尔的怀中安息。”
男子填上最后一把新土随即扔下铁锹闭目说道,一旁的两名更年轻的男子也跟着低下头,没有字迹的墓碑横七竖八地倒在周围,仿佛在向空中的乌鸦宣示这片无主之地的包容。时间也仿佛在这几秒钟静止了,泰斯勒抬手告别似地揉了揉眼睛忽然愣住,急忙冲上前一把抓住男子大叫道:“我妹妹呢!尤利娅难道不在这里吗!”
“别激动,我们确实没有发现令妹的尸体。但你也得有个心理准备,没有尸体并不一定是件好事,人类女孩被他们抓走的话下场只会更惨……”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你们警备队一定知道它们的老巢在哪儿吧?立刻告诉我!”
“你也知道警备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孩出动。”男子退了一步抬手模上被抓住的领口,从腰间解下剑递给泰斯勒回应道,“不过我也曾有过妹妹。从北门出去吧,见到栎树林就左转,在靠近山区的地方会有一片看来很不自然的山洞群,就在那里面。拜托了,不管你能否做到,至少不要放弃她。”
按照那人指引的路线,泰斯勒沿着林地的边缘狂奔了大约一个钟头,终于远远地望见藏在浓密的栎木林中几座高大如坟丘似的山洞,洞外的壁上鲜有青苔,显然是最近才被挖出。泰斯勒强忍住急切的心情,小心地藏在边缘处的树木背后一点点挪向洞口。阴沉午后暗淡的光线从云中钻出,不巧地被后方绵延的丘陵挡住,山洞内一片黑暗,四周也沉寂得完全不像终日呱噪的半兽人居住的场所;泰斯勒拼命克制住对妹妹所在处境的联想,只能将不慎顺手的长剑横在眼前,壮起胆子贴在山洞的一边四下探去。
又前行了大约百步,暗色中隐隐透出一小片光亮。泰斯勒不由地将剑抓得更紧,小心地避过散乱四处的碎石趟向前方,他自度在偷袭的状态下对付两到三名半兽人不成问题,只希望时间行走得稍微慢些,以告诉自己还没有来得太迟……
火光渐渐更近了,倒向一旁的影子映出两具佝偻的身形,它们操着难懂的半兽人语,似是十分兴奋地高声交谈着。架子上飘来一股刺鼻的气味,泰斯勒凑近吸进一点,随即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是烤焦的人肉与油脂的味道。
泰斯勒已经不敢再想下去,无法抑止的愤怒推着他一个箭步从墙壁后跳出奋力砍向那两只措不及防的半兽人。满是腥臭味的血瞬间溅满了房间,另一只半兽人慌忙间想拾起被丢在角落的战斧,可它的短腿刚刚挪过两步,便被追上来的泰斯勒砍下了一只肩膀。滚到一旁的半兽人发出凄厉的尖叫,残存的右手从周围捡起石头不停地掷向青年,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即便是猥琐丑陋的生命也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泰斯勒感到额间被鸡蛋大的石子砸中,连忙抬手去挡,竟一时无法靠近哇哇大叫的半兽人。
二人以这样的架势对峙了足足一分多钟,直到受伤的半兽人筋疲力尽再也无力丢出石头,泰斯勒才终于找到机会冲上前去一剑刺进它的胸口。他感到大事不妙慌忙地在洞穴中翻找起来,被粗糙的石斧卸下的人类残肢被扔得到处都是,不少还留着犬齿似的牙印。泰斯勒却并没有时间咒骂这些杂种一时兴起才想起的娱乐。他俯着身子发狂般地地上模索着,小声呼喊着妹妹的名字,全然忘了周围的情况,刚一伸手,便感到胳膊被一只钢铁般的巨钳子拧住,左肩也同时像被沉重的钝器砸上几乎粉碎。
“吼,就是这个混蛋吗?”
“吼,不会错,懂得用剑的除了咱们就只有人类。”
一只身高超过十尺的巨魔游戏似地将泰斯勒拎起,随即狠狠摔在乱石密布的地面上,在他身边的另外一只巨魔望着他吐出的血,兴奋地咧开嘴露出长长的獠牙,又用巨大如磨盘的脚碾上他的脸。
“吼,真是废物,居然被反抗的人类干掉了。这个人怎么办,杀掉吗?”
“让老子想想……”后面的那只低头瞥了一眼近乎昏迷的泰斯勒,满意地舌忝了舌忝大嘴开口道:“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妖精提起的交易,一个人类男人换三个塔兰特(古金币单位),还蛮划算的。”
两只巨魔相视一笑,提起泰斯勒来到另外一处洞穴,不由分说将他丢进木栅围成的房间里。面前唯有一片死寂的深灰黑色,形容枯槁的人们偶尔投来的好奇眼神,泰斯勒的头依旧痛得厉害,恍惚间甚至觉得耳边虚弱的呼吸声听来简直不似由活着的生命发出。大约二十来个人挤在一片只有长宽四五码见方的牢房里,稀薄的稻草垫与脚边满是腥湿气味的泥水混一起,哪怕只是伸手撑住地面也会立刻与周围的人撞上。
“啊……这个人,自杀了!”
不知是谁突然发出这一声惊呼,在拥挤的囚犯当中立刻造出一阵骚动。泰斯勒扶着刺手的木桩勉强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脚边不远处的角落,一名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用藏着的石块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他或许也在不远的某地有着家人和朋友,只是一不小心被掳到这里,对于这个年纪的青年来说,他们本该享受恋爱与生活的喜悦,即便人生短暂也方才扑捉到蓓蕾的一头,但一想到会被卖给妖精从事疏通河道的繁重劳动,比起现在结束痛苦,没有尽头的绝望日子才更令人恐惧。
“吼,那边怎么回事?”
囚笼中的骚乱同样引起了隔壁看守巨魔的注意,它点起火把凑近看了几眼,想了想抬手指着最近处的泰斯勒说道:“你,出来。就近把这个人埋了。”
“他还没死。”泰斯勒无视巨魔的命令,来到男子身边蹲下说道。后者的四肢正剧烈抽搐着,惨白的脸扭曲成一团,还在拼命地吐息着空气。
“这样的家伙已经没有价值了,妖精那边也不会收货。其实说来少你一个也不少,不想死的话立刻给老子动起来。”
泰斯勒服从地上前,忍住浑身的痛楚架起那个人费力地将他拖拽到围栏外面。火光照出他们彼此迥异的脸,他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转身对那只正取乐似地盯梢在一旁的巨魔开口道。
“还在挣扎的人处理起来太费劲了,我想减轻点负担留着体力去妖精那边。”
泰斯勒忽然站了起来,不等对方回答便擅自从身边的巨魔腰间拔出匕首。他的手在接触到刀柄的瞬间死命缩回了一下,因过分颤抖而捏得通红的掌心仿佛被按上烧红的铁砧传来**的触觉。泰斯勒忍不住望向濒死的男人,眼神中令人惊异地满是一半悲哀一半慈爱的情绪。他抬起胳膊向身后目瞪口呆的巨魔大胆地做了一个退后的手势,随即将那柄磨得雪亮的利刃高高举起,利落地整个贯进男子的喉咙里。
“吼,很机灵嘛。”
巨魔夸奖的话丝毫钻不进被喷出的鲜血溅满的鼓膜,那生物上前拔出嵌在死去男子喉管中的匕首,乳白色的眼球睁得满圆,好奇地盯着依旧保持着先前姿势的泰斯勒。
他一定欣求这般痛快的死亡。
但我必须活下去。
这已经是我仅剩的希望,无法再为了别人,只能为自己尚存的理想活下去。
即便未来仿佛无可期盼。
泰斯勒举起深深陷入泥地中的拳头,站起身用力拍了一下双颊。火光像悠闲地观赏着这一切,照亮残破的山洞沿着湿滑的边沿一点点漏下,用投在地上的阴影记录下他嘲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