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
雷欧纳德的声音被轰鸣的雷声盖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撑开黯淡的天空,照出他翕动的嘴巴。海边并不鲜有的风暴突然再度袭来,像是从别的空间骤然涌现似得,厚得仿佛立刻便会坠落下来的乌云拉开它宽大的幕布遮住了密特拉的全身,变魔术般地将半刻之前还旨高气昂的晴朗午后丢进垃圾桶里。不屈的阳光在空中映出一片惨淡的暗红为乌云的四周裹上一层血红的镶边,似乎能冲跨一切的暴风雨将下未下,尼克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走到阳台的窗前拉上窗帘。
“我开始有点相信格林尼西脾气糟糕的说法了。”雷欧纳德随意地说着,见尼克呆在窗前一动不动,于是收起了开玩笑的情绪安慰他道:“放轻松点吧,王室总管不是说过海上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吗。”
“我说雷,你相信泰斯勒还活着吗?”
尼克头也不回地吐出这句稍显随意的话。雷欧纳德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将头伸近了一些确认道:“你是说那个大贤者泰斯勒?嘿,这家伙上千年来何曾在我们耳边消失过。不过难道说,这也是那位妖精小姐告诉你的?”
“嗯,算是吧。”尼克点点头,稍微放松了一些补充道,“真高兴你没有怀疑我是疯了。”
“事到如今我哪里还敢怀疑任何荒诞传说的真实性!不过下一次是重生的大贤者吗……这可真够刺激的。”
“不是重生。”尼克神情严肃地纠正道,“是永生。泰斯勒或许一直连普通的‘**上的死亡’也不曾有过,而是作为巫妖存活在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可怕吧?或许就在我们现在谈话的时候,就有一只作为他的使魔乃至本人的一只海鸥盘旋在头顶。不管高尚或是卑鄙,一举一动都被一双存在了上千年的眼睛盯着并被拿来在他心中与他人比较,我想想都会觉得头皮发麻。”
尼克一面说着,不觉加重了话中的力气。他被着的手将身旁厚实的窗帘扯得嘶嘶作响,一面扭头令视线融入浸染墨汁的红色中,继续说道:“虽然泰斯勒是我的先祖,可我对他的印象,老实说除了天生携带的那一丁点儿骄傲之外便只剩下畏惧。他固然从妖精那里为人类带来了改变一切的魔法技术,除了米狄亚之外无人再给予过我们如此大的恩惠。然而打翻了诸神的称台来到裁判者位置的我们回报他的又是什么?除了那些功绩与空洞的称颂,他的形象,性格,甚至留在世上的一丝痕迹都无人说得出。在和妖精接触之后,虽然十分模糊,但我终于稍微有点明白了。苍白的描绘是因为我们实际上都想忘记他,我们忌惮,更害怕他所做的事。不管这个男人究竟是恶是善,他竟然完全创造出另一副规则和‘可能性’也凌驾于自己种族之上。这样一个家伙,你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同类吗?”
“你的话很有道理。”雷欧纳德称赞地微微颔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说道,“只是啊……你未免太过低估了先人的谋略。”
“先人的……谋略?”
“嗯。并且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很佩服艾萨克,我认识的人中从未有谁能将自己的本性像他一般看得透彻。”雷欧纳德随手将喝剩的茶盏摆上窗台,转过深色的眼珠想了想开口道:“他曾解释过魔术,或者说属于我们人类的魔法不断衰退的根本原因。简单来说,我们并非无力继承大贤者留下的辉煌的遗产,只是因为不再需要。我们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位置——终于压服或者说消灭了其他所有种族之后得到得无可争议的主宰者的地位,任何有益的改变也自然不再如一个稳固地位的消极方法来得更有意义。如果说魔法是可能再次点燃世界的火苗,人们想做的便是尽可能将它困在一束残光的范围内甚至索性掐灭它。现今的魔术,充其量是一群畏缩之人手中可悲的玩具。其实认真想一想,难道单单一人带来的力量便能让世界的均衡逆转?支撑最初的先人们的信念究竟是何物已经不得而知,但我仍能断言一点,现有的文明可绝不是建立在魔法与奇迹之上的。”
“即便这样,追求魔法仍然是魔术师存在的意义与唯一理由,就像四季变迁,草木枯荣一样再自然不过无需提及的存在的秩序。制定这些谋略的先人终会死去,毫不知情的后人们却会踏过设下的牢笼前行。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欣慰的讽刺。”
“或许吧。毕竟这是你的自由。”雷欧纳德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他的眉毛斜地翘起,表情却并不似单纯的鄙夷,而是仿佛有些愤愤又遗憾地说道,“可既然沿着相反的方向永远也无法到达终点,倒不如索性将它们统统推倒重来好了。我只相信自己双眼的判断,而不想为了别人的错误浪费一生。”
空气中的光线完全消失了,地平线像是受到吸引沉沉陷入海面。雨点像开闸的野兽,狂乱地敲击着所触碰到的一切,房顶、窗台、以及布置精巧的花园全都赤身**地接受着暴雨的鞭笞。湿冷的空气令雷欧纳德连打过好几个喷嚏,赶忙拉起窗户用手抹了抹鼻子。
不过真是令人憧憬啊,“米狄亚的雕刻者”,怎么会有人经得住这个称呼的诱惑。就算传说没有保留下来,漫步在时间长河中的大贤者也一定相当得意吧。
积云低得几乎伸手便能触到,外面的世界像是被一片完全连起的波状的雨帘盖住,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海从天上落下,还是雨自墨蓝中倒流回天上。尼克的视线掠过房间中投下阴影的一隅,擦拭过疲惫的红眼睛不由地暗自惊叹。擎着茶杯沉默地望向窗外的高大男人竟不可思议地和记忆中那个羸弱却骄傲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或许是出于同样戏谑般暧昧的态度,抑或是分属人类与妖精的同样不可思议的固执。他依然无法分辨妖精女王和泰斯勒之间究竟演出着怎样的游戏。他追逐她,寻求偷取诸神刻度的砝码;她亦追逐他,只因为不幸被严肃的帕里欧斯赋予了太过天真轻率的性情。走失于赞颂与自我满足或许令他转而欣求不朽;她却迷信誓约,近乎无意义地挥霍自己无限的时间。尼克越想着,记忆中妮尼薇的样子就越发挥之不去地清晰起来。他也在脑海中反复勾勒出泰斯勒的形象,只因为像其他人一样,对这个无法解释的男人既敬畏又嫉妒。
“一直忘了问,关于捆住妮尼薇的那根锁链,你知道些什么吗”
“哎,原来那位妖精小姐叫这个名字啊。”雷欧纳德将这个词反复念叨过几遍记住,犹豫了一小会儿这才答道:“抱歉,国王指定我父亲全权负责那个东西,我也完全没有头绪。对了,前些时候你说到自己有时会莫名其妙失去理智,难不成认为是碰过了那条链子造成的?”
“怎么会……妖精可是戴着它不知多久呢。“尼克赶忙用一个笑容掩饰过心中的不安,只装作不大在意地询问道:“不过……光之塔应该没有发现过魔术物品污染使用者的先例吧。”
“的确……”雷欧纳德的脸上闪过一丝隐忧。他担心自己欲言又止的表现影响到少年的情绪,于是突然跳到他面前,用力拍上他的背。
“呜哇,你这家伙敷衍的办法难道就是把人打晕吗!”
“哪有。总之别担心,我老爸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等这次结束了我写封信问他就是。”
雷欧纳德嬉笑着岔开话题推开尼克,从斜靠着的墙边站起身指了指房间门口。他的嘴型因为吃惊与哭笑不得张成一个大大的“o”字,甚至忘了稍稍上前几步。
“打扰一下咯。”
凯瑟琳从门外笑着探出身子说道。她的怀中捧着一堆镀银的餐盘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异常小心地挤进门框里,努力维持平衡的滑稽样子却宛如优雅地跳着冰面上的舞蹈。
“这些都是克劳馥先生派人送来的。雨下得这么大我就让大家先去休息了,你们应该不介意吧。”
尼克点点头赶忙上前从凯瑟琳手中接过一堆盘子将她扶到床边。少女侧身往窗外望去,狂躁的暴风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超过二十尺高的巨浪从海面卷起拍击着山崖,远处灯塔的孤光微弱得好似星光,又被不时跃起的闪电染成一柱亮白的灰色。凯瑟琳对这难得一见的景象依旧有些恐惧,于是收住好奇转过脸来向二人问道。
“唔……我能加入你们的话题不?”
“没问题。被关得无聊,因而想到了一点关于泰斯勒的事。”
“大贤者泰斯勒?”少女的兴趣显然被吊了起来,将琥珀色的眸子投向尼克说道:“怎么说呢……就我所知道的,他大概是位很复杂的人吧。不知道你们聊的是?”
“是关于他所留下遗产的讨论。”尼克的表情依旧执拗地认真,仿佛急切地想得到凯瑟琳的肯定似地强调道,“我从来不曾怀疑魔术和魔术师存在的意义,它们并非只勾起对于传说的追忆,而是连接起传统与现在,并且自身也在不断改变着。尽管我也认同雷的看法。魔术师或许已经并不适合再站在舞台的中心,人类所信仰的却从来都是自己的潜能而非外力。”
“可是大贤者并不会知道这些啊。”凯瑟琳轻抹过雪白的脖颈不解地盯着尼克说道,“即便再伟大的人,所盯住的都只是自己目视的所在。大贤者也无法知道自己所做的究竟会带来什么,只能不断地对他所身处的世界乃至自己的想法寻求改变。我想,这或许就是他留下诸多矛盾与谜团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