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
泰斯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每年春天，空气中弥漫的花粉都会让他头痛不已。如果不是当地的书记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并拿出了当地领主领主签着日期的法令，泰斯勒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自己已经在妖精的地盘上度过了十一年。命运的转折时常令人目不暇接，从沦为奴隶再到被妖精女王选中豢养的宾客，他已经完全学会了如何对待充满敌意的嘲讽和哂笑。不过泰斯勒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即便能忍下所有侮辱，如果不是那个家伙任性引发了近乎奇迹般的命运转折，他或许早已被精神上的重压击垮了。
自从被妖精族“请出”哲内罗溪谷，泰斯勒便开始了漫无目的的环游。此刻匍匐在他脚下的这个叫做“古尔”的村子像一只倒扣的碗，扼守住南北贸易通路，算得上克罗克山脉以东屈指可数的繁华领地之一。当地的领主为了守护自己的财产，不惜重金在村子周围筑起了一道高耸的石墙，一听见广场的警钟敲响，村民们便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拥向村口紧闭上铁门。几十个来不及躲避的外乡人不幸却被四只巨魔堵在了墙外，噤若寒蝉的村民纷纷趴在高处小心地向外窥伺着，他们的脸上浮出埋怨似的麻木神色，这令人厌恶的景象让泰斯勒不禁产生了想将墙推倒的念头。
“吼！畜生，就是牛、羊和财宝全部交出来，七分之一的人我们带走。”
一只壮年巨魔操着不熟练的通用语朝那群人喊道，他兴奋地咧着嘴，连带那两根露在嘴外的獠牙也翘得老高。人群惊恐地面面相觑，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一见到巨魔狰狞的笑脸便不知所措地抽泣起来，她们怀中的婴儿也被母亲的情绪所感染，哭闹得更加大声。男人们则互相推搡着，一名青年揪住面前的老人的衣领想将他推出人群，不小心将手中那件原本就破破烂烂的麻布衫扯得粉碎。
“吼！不能再等一会儿，很快把人选出来！”仿佛连残暴的旁观者都对这群人失态的拙劣表演不屑一顾。说话的巨魔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举起石斧恐吓似地叫道：“全部安静！否则你们将要看到老子试着杀人。”
虽然巨魔的遣词拙劣得令人发笑，慌乱中的人们还是立刻明白了他威胁的意思。刚刚还在痛哭的妇人立刻拼命捂住婴儿的嘴，人们像被乖乖驯服的羊群迅速安静下来。一名身材微胖，神情忧郁的中年男子甩开紧紧抱住他的小女孩，在人群的注视下从队伍中心缓缓走出来到为首的那名巨魔面前，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道:“先生，我们都是从西方来到这里的生意人.货物和钱财想要的话请尽管拿走，只是交人这种事……”
居然称吃人的巨魔为“先生”，泰斯勒感到既无力又啼笑皆非。他的手又攥紧了一些，预先低声咏唱起失重魔法的咒文，好在危急关头多少为这群可怜人争取到一点逃跑事件。
“蠢货！你们难道以为有和牛羊一致的口味？老子不管，不选出人来就被全部带走。”
巨魔青色的面皮下显出十分不耐烦的神情，索性伸出它巨大的手将那名男子整个提起来不停地剧烈摇晃着，从腰间的巨大牛皮套中抽出特制的铁匕首抵上他的脖子。人们犹如一群柔顺的骆驼默契地弯下腰，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摁住脖子。呼吸也几乎冻住的死寂中，一个稚弱的声音突然凿破沉默爆发出来，一名身材娇小的金发女孩甩开保姆的手拼命挤过人群冲到那只巨魔面前，忍住害怕朝那具山丘般的身躯竭声喝道。
“放开我爸爸啊！”
“哎？”
巨魔被这勇敢的呵斥怔得犹豫了几秒，随即刷地换上欣喜的表情将男子扔在一边伸手抓向那小女孩。比起一脸苦相的中年男人，这只送上门来的小动物更有着漂亮的深绿色眼睛与细女敕的皮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简直可口得如同羊羔一般。
“滚开混账，别碰她！”
巨魔的胳膊被短剑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绛红色的血藏在从粗壮肌肉下的血管切口中喷出溅上女孩的洋装。那生物惊讶地转头看去，发现一名身材矮小的少年正站在自己的脚边气喘吁吁朝它吼道。他颤抖的手往剑身方向挪了挪，随即一把拉过小女孩将她护在身后，紧紧跟着他的另一名少年见势也拔出剑，站到他的身边。
“妈的！”
巨魔巨大的眼球因为愤怒而充得血红。他将石斧高高举起，伴随着右臂带起的强风朝着面前的大地狠狠地砸下，钝器在两名少年面前不到半码处深深陷进土里，强烈的冲击波不由分说地将二人震倒在地上。
人群不觉向后退去，如果不是被四只巨魔围住，他们肯定早已撒开丫子四下奔逃。个子矮小的少年倒在地上，用希求的眼神望着那群人，粗糙的短剑被四散丢在脚边，队伍里的人被少年灼热的眼光刺痛，纷纷抱紧怀中装满值钱货物的包裹将头扭回过去。
“我们有四十个人啊，对方只是四只巨魔而已。只要大家一起反抗……”
“我们有四十个人！”
没有任何回应，缩成一团的人群中传来的只有衣角的摩擦声。巨魔用意料之中的得意眼神瞥了一眼发出呐喊的少年，又故意在他脚边又造出一个骇人的深坑，抬起粗壮的手指指向他。
呵，人类……
巨魔手中的石斧再度升高，少年迎着风，依旧用藐视般的倔强神情死死盯着他。那生物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中，惊愕地瞪大了乳白色的眼球。他并非慑于少年凶狠的目光而失措，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的右手都无法再令斧刃下降半分。在他身边不远处，围住人群的另外三只巨魔也各自以滑稽的方式漂浮在空中，挣扎的远景像极了意外落水的雄角马。
“退后！”
围墙后传来泰斯勒的高喊声。失重魔法解除的同时，他也飞快地跳上了不远处的塔楼，朝着离人群最近的那只巨魔高声唱出咒文。
"fairyflammae,estisferocissimascreaturasupeestisiustitiaepoenterebravissepermeumvellefiguraripermeucustodiammeamvocationem,accideretcumvehementissicalorliquescen！（炎爆术）"
一团细长的火苗自泰斯勒指尖飞出，几乎擦着少年的头顶撞上一只巨魔套着简易皮甲的胸口，随即瞬间爆裂开来化作一大片绽放的石榴花将那副身躯整个吞了进去。少年追着空中弥漫的焦味抬起头来，在他身边不到两码的地方，一团已经分不清形状的枯肉被披上一件火焰的荆冠，正倒在地上哭嚎着拼命翻滚。其他的三只巨魔循着本能惊恐地向城墙方向望去，简陋塔楼的最高处，同样目视了这幅惨状的泰斯勒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地又念出另一小段咒文，包围着巨魔全身的火焰便立即熄灭下去。
人们惊恐地退了下去。不同于一样目瞪口呆的巨魔，倒是懦弱的村民们很快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躲向一旁拿起武器。眼前这幅场面为他们带来的恐惧远胜于震惊，泰斯勒以人类的形态操纵魔法的姿态仿佛全然复刻了龙族在毁灭前顽皮的炫耀行为，反倒更激发起他们过剩的警惕之心。
猜测与畏惧所营造出的微妙的平衡中，唯有处于所有焦点中央的泰斯勒动了。他侧过脸来冲着人群无奈地一笑，将袖子摞至肘部露出布满伤痕的胳膊，而后撑起身体攀上塔楼的围栏一跃跳下。他的身姿惊人地轻盈随意，解除了浮空术的同时，又用一副平稳得几乎不带感情的语调对余下的那几只巨魔开口道。
“回去吧，你们在这儿得不到什么便宜。”
“吼……￥%#&”
三只巨魔的眼中不约而同地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们迟疑地互望了一下，随即迅速举起武器夹杂着不明意义的脏话一齐向泰斯勒猛冲过来。可还未等他们靠近一些，刚才的失重魔法又再度将他们抛起，紧接着，一道强紧的风突然从他们的身下腾起直冲入天空。等到巨魔那高大得有些笨重的身躯羽毛一样在青空中被缩放成仅仅一个小点时，那道风又忽然消失，生硬地拽走密特拉的短暂客人，将他们重重摔在地上。
耳边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大概肋骨和脊柱全都摔得粉碎。倒在地上的巨魔吐出的血肆意流遍了方圆几十码的土地，夹杂着浓重的腥味蹿进人们的鞋子里。那两名少年从血泊中颤颤巍巍地爬起，连忙抱住不知所措的小女孩，无比惊恐地盯住泰斯勒。
“别担心。我叫泰斯勒?史克威尔，和你们一样，是人类。”
“可刚才……不！我还未没听说过人类可以随心所欲使用魔法的例子。”
“研究者的努力在大家心中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泰斯勒自嘲地耸了耸肩，他似乎并未将这两名少年当作普通的孩童对待，只是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
“我不知道除了优柔寡断的我们还有哪个种族愿意花费时间精力解释存在的异常。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也没法勉强啊。”
“哈哈！我明白了。”个子稍微的少年听到泰斯勒的回答忽地大笑起来，大方地伸出手道：“非常荣幸认识您，史克威尔先生。我叫伊利修斯·托利维塞，这位是我的兄弟，席克·萨拉贡。”
“不得不说，你们刚才真的很勇敢。”
叫伊利修斯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笑。他的脸上还残留着这个年纪应有的腼腆，眼光却锐利得惊人。从泰斯勒上前向他们打招呼的那一刻起，他的视线就从未离开过这名人类巫师身上半寸，仿佛要将他的外表所给予的所有信息都一丝不挂地读出来似地。泰斯勒亦惊讶地盯住他，那人大约只有十六七岁，微卷的金发之下，一张略显稚女敕的英武脸庞略略扬起，饱满的颊边染着一片浅浅的胭脂红色，洋溢出令人生畏的生命色彩。
“大家小心！”
伊利修斯飞快地提起剑，弓身钻过泰斯勒身边。在他们脚边不远处，瘫在地上的巨魔身体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生。那只一度被点燃的巨魔率先爬了起来，他的手臂被烤得只剩一副焦黑的骨骼，灰烬般的皮肤下缓缓长出女敕红的新肉，恐惧地瞟了一眼泰斯勒赶忙连滚带爬地拼命退去钻进林子。
伊利修斯立刻奔跑起来，同巨魔蹒跚的姿态相比，少年矫健的步伐仿佛直灌入肺里的疾厉的凉风令人喘不过气来。在距离那只逃跑的巨魔还有十码左右的地方，他忽然停了下来，举起右手握住短剑将它当做标枪投了出去。锈迹斑斑的铁剑穿破新生的锈绿色皮肤准确地扎进巨魔右边肩胛下方心脏的位置，伊利修斯放慢了步子从后面小心地赶上来，单膝跪在地上抽出一把锐利的细剑，利落地扎进巨魔的喉管里割下了它巨石般的头颅。
“等等……”
攻守之势易位得太过迅速以至于泰斯勒惊得忘了阻止。伊利修斯并没有理睬他的话，只是重新站起身踏过方才被踩碎的野草，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扔回到人群面前。
“还有三个。”
“我的惩罚已经够重，没必要再赶尽杀绝。”
泰斯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抓住伊利修斯，尽管力气比对方大上许多，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虚，好似自己才是手上沾满了鲜血的那一个，竟莫名其妙地被一把挣开愣在原地。金发的少年瞥见他这幅样子，又出人意料地转过身来，抓过他的胳膊指向空地边缘一片高大的橡树林对泰斯勒说道：“我明白您的考虑，不过若是放走他，其他的巨魔一定会再来。无论如何，我更不愿见到这枝头上挂满同伴的尸体，这决定并非由我们，而是早已由世间的法则做出。史克威尔先生，您该知道妇人之仁只会害了自己。”
“弱肉强食的法则我当然明白。只是一时的报复对我们又有什么益处？我现在就在这里，因而你能借着这份力量尽情地发泄，可这胜利说到底，都只是靠着米狄亚与西帕提娅的庇佑，一旦我们分道扬镳，它就再也不可能回来。”
“您是在指责我的狐假虎威嘛？不要紧，因为事实如此。这世上生存的道理再简单不过，强者越强，弱者越弱；可我与很多人一样，不会永远甘心坐在弱者的位置。您也需要我们，并且会给予我们更多的帮助。请原谅我的夸口，我生来就被逼着必须学会做一名能够抓住机会的实用主义者。”伊利修斯过分自信的态度仿佛带上一些轻狂，毫不在意地用眼光指向半掩住头颅的草地答道：“而那些失败的家伙，都已被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