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的攻击终于结束。浪客中文网听见铃声的妇人们赶忙从屋里跑出,将水和温热的黑面包递到幸存的男人手里。完成了敛葬工作的人纷纷聚拢到村口,不一会儿,席克与奥列金也从另一边赶了过来。
“抱歉今天没法指导你了,后门那边怎么样?”
“完全没有问题。”奥列金一脸轻松地插进他们的对话,“有阁下帮忙那些大家伙根本没法靠近墙边。再说领主大人也一定很快就到……”
“我们这边承受的压力可大得多。”伊利修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少年将左手抵住下巴,一脸严峻地接着说道:“一切都只是刚开始。之前他们或许对龙有所忌惮不敢防守进攻,明天到来的,才会是真正惨烈的较量。”
清晨的日光从不同角度射进旅店的房间里抚慰着劳累了一夜的人们睡下。泰斯勒翻了个身,试图强迫自己休息一会儿。说来也怪,越是在这种紧张的时候,泰斯勒就会越是无法抑止地回想起同妮尼薇相处的日子。在无比精明、又高傲得近乎冷漠的妖精当中,妮尼薇足可算得上最耀眼的异数。她就像一个单纯的人类孩子,会因为一个眼神饶恕犯下死罪的囚犯,又在心满意足时拨起肩上的一缕金发擅自以温柔笑容代替奖励。她有时忍不住现身放肆地大笑,只因为男人控制不住魔力而被窜升的火焰点着了头发;也曾盛怒地板起脸,以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当面驳斥整个妖精议会的决定。
想到这里,泰斯勒赶忙坐起来洗了把脸。他必须强迫自己不再动一丝怀恋的念头。无论怎么掩饰,思念这个复杂的词汇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实在太过暧昧不明,甚至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动摇。
泰斯勒决定趁着无人的时间里再去昨夜驻守的地方查看一番。他抖擞起精神推门出去,小心地避过大厅里大声打着呼噜的男人们来到围墙边缘坐下。围住整个村子的壕沟已经被修正加固过,还在墙壁较薄的地方用削尖的木条排出一些简易的防御栅栏。泰斯勒看到这里,不禁暗暗惊叹于伊利修斯的组织才能,一面稍松了口气,对着远方静谧的林地不由自主地从口袋里翻出一只芦苇折成的口琴吹奏起来。
芦叶间奏出的细长音符牵动林鸟纷纷飞起,男人感觉自己正坐在家门口的榉树下,曦光含着露水穿过致密的树叶落在他的脸上。妹妹从屋里走出来,用手背擦拭着朦胧的睡眼对他问道。
“大哥哥,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仿佛穿越了流淌而去的时间之河直接凑在耳边。泰斯勒惊讶地回过头去,发觉埃莉诺正微微前倾着身子背过扣起的双手,她栗色的刘海在额前微微卷曲,睁大了眼睛仿佛一只好奇的小妖精蹲在他的身后。
泰斯勒并没有回答,只是对她投去温和的笑意又转过头去继续吹奏着芦琴。风声和虫鸣像随着一道戛然而止,连带着不远处巨魔军营里不时传出的叫喊声也消失无踪,密特拉伸了个懒腰,晨曦便从密密的云缝中漏下,将人们的脸映得通红。
“这就是他们说的——魔法?”
埃莉诺陶醉在这宛如梦景的日出之中,索性卷起裙子坐到泰斯勒的边上,学着他的样子将视线投向远方。林地与山谷的分界处,一群半兽人正猫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在河边舀水,那笨拙的姿态让小女孩不禁笑了出来。
“噗~他们好像很怕水嘛。”
“你不怕吗?”泰斯勒停下动作,将手中的乐器放回口袋里问道。
“在海边长大的人怎么可能怕水,会有害怕水的鱼吗?”
“你是说自己是鱼?”
“大哥哥你可真笨,埃莉诺怎么可能是鱼!这是隐喻啊,隐喻!”
埃莉诺学着哥哥伊利修斯的语气说道,不过她似乎并未理解“比喻”和“隐喻”的区别。泰斯勒在心里暗自发笑,他不忍心伤害小女孩的自尊心,于是决心跳过这个话题。
“你爸爸,没事了吗?”
“嗯。爸爸已经起来了,席克哥哥在那边,他们让我先去睡一会。”
“那你还不乖乖听话?”
“嘿嘿,不要。”埃莉诺翘起小嘴将脸故意抹过去,偷偷瞄了一眼泰斯勒说道:“怎么可能他们说什么我就听嘛。何况埃莉诺也想学‘魔法’,所以一定会看好大哥哥。”
“喂我说,女人学魔法可是会长出胡子来的。”
“可埃莉诺又不是‘女人’。”
泰斯勒拗不过她,索性悄悄用起催眠的幻术,将她抱回临时收容伤员的谷仓里躺好。
几名正在照顾伤患的的妇女从身边的桶里舀出燕麦粥,泰斯勒刚尝了一口,便被震耳欲聋的鼓声催促着站起。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上墙头,伊利修斯等一干人早已经等在那里。
“您来了。”伊利修斯抬手指了指远方毫无情绪地招呼道,“请来这边看看吧。”
“这些家伙可比我想象中勤快得多呢。”泰斯勒无奈地调侃道,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少年。
伊利修斯则依然一脸严肃,只是握剑的右手抓得更紧,迟疑了一会,这才开口道:“您感觉到了吗?有点奇怪。”
泰斯勒随着少年的视线望去,上百只巨魔正排成一道稀稀拉拉的弧型乖乖地呆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他们高举着战斧与铁剑,操着古怪的巨魔语依依呀呀地叫骂着。阳光将青色的皮肤映成桉叶背面般的墨绿,散下无数片光点随着雪亮的尖牙不停地晃动。
“的确,以巨魔的个性不该这么畏缩才是。”泰斯勒赞同地点了点头,“不过四周也没有动静,他们应该在等待什么,新战术的制定,或是其他……”
“会不会是他们出了什么分歧?”
“这不大可能。”泰斯勒的回答异常确信。“首领的命令对巨魔来说就是不得不遵守的铁的法则。其实不光他们,曾经攻击你们的鲛人和半兽人也是如此。换一个角度来说,思考越是简单的种族越是依赖强者的权威,也较其他种族更具效率攻击性,真不知道该说这是进步还是原始。”
“这么说来,您似乎颇为欣赏他们的做法?”
“这倒谈不上。”泰斯勒被伊利修斯突然投来的饶有兴味的目光一惊,连忙补充道:“比起四分五裂的我们来说,巨魔的行为方式的确有着巨大的优势。不过要知道他们每一群的首领脚下无不踩着数不清的同伴的骸骨,所以从我个人来说,恐怕永远无法认同。”
“**果的做法当然不可取……”伊利修斯若有所思地低声道,忽然狠狠地咬起嘴唇,猛地一脚跺上墙垣。“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这场仗我们可一次也输不起,他们一定是在打什么鬼主义,不快点想到的话等到时候可就晚了。”
“这不是很好,这群怪物一定是害怕了。”
奥列金特意拨弄了一下手上的长弓,得意地插进话来。这位有些驼背的村长已经有二十多年不曾拿过武器,他始终认为,作为一名地方官员(尽管为了节省下部分税金难免得低声下气地贿赂一些官员,可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保持和普通人的适当距离是十分必要的,尤其打猎这种低贱的体力活,更应该让那些地位低下的年轻人去做。此刻之所以这张弓有幸被他放在手中玩弄,纯粹是这位村长大人想向后辈展示一下自己的男子气概。
“大家这两天都辛苦了,不如暂时休息一下。”
村民们听到奥列金的命令纷纷放下武器四散开去。伊利修斯与泰斯勒的阻拦起不到丝毫效力,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墙头上便只零零散散地剩下了十几人。
“村长先生,在这种时刻解散武装,万一他们立即攻过来怎么办?”
“几位可以放心,本村可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从村里的大部分地方赶到工事用不了十分钟,那些乱哄哄的巨魔怎么可能更快。”
“可他们这明显不是强攻的架势!请用用脑子,拜托……”
泰斯勒的话音刚落,从身后不远处的仓库方向突然传来一身巨响,奔流而出的水顷刻间将道路泡得一片泥泞,连带放在仓库里的粮食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围城时期村中所需的水和食物都存储在少数几个仓库之中,无论再紧张的战况下也通常有专人看守。然而在难得的和平时间里,奥列金的话似乎传播得太快,以至于闻讯赶来的守卫被夺路而出的混乱的人群冲散,甚至无法第一时间找出惊变的原因。
“混蛋!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
席克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出短剑懊恼地叹道随即跳下围墙。一团混乱中,他清楚地望见几只笨拙的地精被水流的冲力掀翻在地,连滚带爬地逃出仓库。
“他们在挖地道啊!城外的队伍里根本没有地精和半兽人,我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
几名机敏的村民迅速地跟了上来,他们一面散开安抚过冲出家门观望的女人和孩子,一面搬来几只长矛抵住门口。一只半兽人悄悄地从仓库里探出头,随即被一只长镰削去了半个脑袋;跟在后面的地精慌忙缩了回去,他们无力也并无勇气直面人类的怒火,只好以打碎那些无法反抗的陶罐作为发泄。突袭不知不觉变成了漫长的对峙,可看着有限的储水不断白白流出渗入地下,席克不觉心急如焚,也顾不上劝阻一口气冲进仓库。
回字型走廊上稀稀落落地挤进了七八名半兽人。人类惯用的短剑在狭窄的地方显出了巨大的优势,在几名跟进的勇敢村民的帮助下,算不上精于剑术的少年逐渐占了上风,只一会儿便将那几只半兽人压回仓库中心的洞口附近。
可越是深入,半兽人与地精突击队伍的人数优势便渐渐突显出来。不过十来分钟,已经有超过二十只通过那个狭窄的地洞爬出。一只咧着嘴的地精挥舞着弯刀摇头晃脑地向少年冲过来,它令人惊异地忽然从地面上奋力跳起,却在半空中被挥来的手肘击飞。不过身处退无可退的境地,任这只地精发出的惨叫如何撕心裂肺也再不能令同伴畏缩。
一只个头矮小的地精趁着席克招架半兽人的空档悄悄地绕到他的身后,它的弯刀在躲闪不及的少年的右腕旁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失去了武器的席克赶忙连连后退,他一度想以脚边被半兽人丢弃的长刀作为替代,可受伤的右手却无论如何支撑不起那东西的重量。身边的战友已经所剩无几,席克在他们的保护下退到仓库的一角,不安地望向洞口。半兽人与地精依然源源不断地从那个洞中钻出补上倒下同伴的位置,少年的左手捂住依旧流出鲜血的伤口,心中第一次升起无法抑止的绝望,也由此下定了决心。
这便是老师所说的无法避免的不幸么,应验得还真是快哪。
老师。这是席克第一次如此称呼泰斯勒。私生子的身份曾为他带来太多的耻辱,也令少年不知不觉变得胆怯。但在人生终结前的一刻,哪怕再懦弱的孩子也会勇敢地放开胆子喊出自己的声音来,对他来说,拥有恐怖的力量却时刻保持克制与仁慈的泰斯勒不仅是憧憬的对象,也是真正值得效仿的亦师亦友之人。
只是难免遗憾吧,只能在最后的时间里……
阴影中骤然亮起一束微光。橙红的火苗自少年的指端滑落,飞落入一旁的干草垛熊熊蔓延开来。他感到失血僵硬的身体被炙烤得几乎化开,仿佛阴冷的雪后冬日里突然射下阳光直教人感到暖融融的快意。席克仰起脖子向侧后方望去,惊恐万分的半兽人和地精互相倾轧着向门外冲去,一个接着一个撞在锐利的长矛上,蚂蚱般被串起堆了一地。火焰全然响应着祈愿呼号得更加炽烈,被浓烟包裹的高处,硬木制的横梁与立柱终于承受不住轰然跪倒下来。少年推开坠在面前的一大块燃着的木料,在火海中固执地划出一片隔绝的空地,闭上双眼坐下静静地等待终结的来临。
被落下的瓦片击中只是短短一瞬,席克只感到五官都随着一道戛然而止的撞击声全然失去了知觉。藏在眼睑下微微的亮光好似一双柔和的手抚模着自己的周身,他忍不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似乎正游荡在一片茫然的空间中。光与暗在这里互相拥抱着紧紧地交缠在一起,组成一条直直伸向远方的轴线,一旦好奇地靠近,那轴线便好像女人的腰肢突然扭动了一下,留下一阵隐约的尖细笑声。
“是谁?”
没有任何回应,整个空间都仿佛化作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席克被这样的环境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加大了声音大喊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伊丝塔尔,可是你!”
呼喊声被无情地消解在虚空中,席克感到自己的意识再度模糊,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他挥拳想驱散这种无力感,可是马上发现手臂也像月兑离了身体,软绵绵地吊在一旁。
一阵浅浅的铃声忽然从他的耳边传来,这声音起初只淡得像一只失水的鹅毛笔端的字迹,渐而越来越清晰,直到将他沉沉欲睡的精神重新拉回这个世界。席克像被感召似的奋力伸手推向那片透明的虚空,猛地睁开眼睛,竟发现初升的朝阳正透过洞开的天厅照在身旁谷仓的废墟上。
“席克哥哥,你终于……活过来了!”
埃莉诺几乎在同时醒了过来。她眨了眨沾满银沙似的睫毛茫然地对上席克的视线,随即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般死死地趴上他的胸口。
“呜哇……你们怎么都这样……妈妈也是,再也不许装睡不听我说话了啊,我不允许……”
埃莉诺的身体僵硬得像冰冷的石块,席克伸出左手轻轻抚模上女孩的背,任由她将自己的胸口当成抹布使劲攥着。他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深究自己为何得救,或许是角力中的孟菲斯与伊丝塔尔共同聆听到这哭声,才令他们擅自决定偷偷犯下一个错误。
女孩的眼泪是令神祗也无法抵抗的魔法。
席克在心里暗暗念道,不禁笑出声来。他有许多新的发现来不及同泰斯勒共享,自然也包括推翻老师之前对于魔法的意义的论断。
“伊利修斯和史克威尔先生呢?”
“埃莉诺不知道!”小女孩飞快地停止了呜咽,十分不快地抬起脸答道,“大家只站着一会儿就都离开了,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等你,埃莉诺不想再理他们!”
“他们的决定是对的。”席克模过不时作痛的后背,由埃莉诺扶着躺倒在厚厚的草垛上,看见她依旧一副气鼓鼓的表情连忙补充道:“哎,你这么生气……也有道理啦。不过总而言之,任何人都比我这个复活过来的僵尸更需要他们。接下来,能不能让大家都活下来就看他们二位的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