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如坐针毡的慕容明,在追捕命令下达五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终于收到了探子们的密报。密保的内容让慕容明紧锁多时的眉头,徐徐舒展了开来:经过探子们锲而不舍的不懈努力,近日在鲜卑国境内的珠穆山发现了一个由两个老人收养着的来历不明的女婴。
“珠穆山”,慕容明自己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遍。暮春的暖光,柔和的照耀着他如释重负的额头。“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可真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地。”他又嘀咕了一句,翘起的嘴角露出了轻蔑的冷笑。
慕容明看完密报以后,又顺手打开了和密报一起呈上的包裹。里面有几件婴儿常用的换洗衣物,还有一个用锦缎包裹着的剔透玲珑的玉质手镯。他把玉镯拿在手里,感觉到镯身的寒气咄咄逼人。他又仔仔细细的将玉镯里里外外都对着阳光查看了一遍,除了上面雕刻着的几朵蓝色妖姬外,并未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细节。可正是这一朵貌不惊人的蓝色妖姬,激起了慕容明酣畅淋漓的仰天大笑。因为他在南宫落雁和南宫沉鱼二人的右手手腕上,也发现过同样的两个雕有妖姬花样的玉镯。南宫落雁的玉镯上雕着一朵,而南宫沉鱼的那个雕着两朵。如此推理,若女婴果是南宫文昌的生女,那她的那个应该雕着三朵才对。南宫文昌只有这三个掌上明珠般的爱女和几个不成气候的儿子。慕容明又想:南宫文昌会给自己同样命丧黄泉的儿子留下些什么样的遗物呢?
多日来云愁雾惨的慕容明,又一次容光焕发了。他气宇轩昂的骑在那匹膘肥体壮的汗血宝马上,振臂一呼,统领万马千军气势恢宏的向着珠穆山的方向开进。其实,他根本用不着如此破釜沉舟般的大张旗鼓,山里只有一户风烛残年的老年夫妻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半岁女婴。统治者装腔作势的畸形心态,总让我们百思莫解。他的正常思维方式,已经被无边的恐惧和隐忧挤压的风声鹤唳了。只有眼前的这些徒有其表的人海人山,才能让他有一丝顺畅的呼吸。
和上次围攻岐山一样,慕容明在珠穆山山麓的四个方位各派重兵把守。他以运筹帷幄的姿势,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各路大军布好阵法。“一只苍蝇也不要飞进来,”他信誓旦旦的对着道貌岸然的军队说,“当然,一只苍蝇也不要飞进去。”他又补充说。
安排好了各个位置的把守将士,慕容明自己亲率一支步军,闲庭信步的抄小路向珠穆山顶挺进。他穿着事先准备好的农家衣着,神情放松的问着身后尾随的十余人:“你们看看,我这身打扮像不像淳朴的农家子弟?”后面同样筚路褴褛的侍军们纷纷点头称是,他们心里却对这种破衣烂衫的农家打扮充满了抵触。日落时分,慕容明一行人顺利的到达了珠穆山山顶。果然是感触不胜寒,慕容明等人为自己衣不蔽体的单薄穿着后悔不已。连绵起伏的皑皑积雪和呼天抢地的朔朔寒风,预示着他们可能要面临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丛林深处的缕缕炊烟,让瑟瑟发抖的慕容明等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他们像是去抢救济粮的难民那样,两眼放光的匆忙赶了过去。正在做晚饭的老夫老妻,热情接待了远道而来的慕容明等人。他们将家里屈指可数的被子和衣物送给了慕容明等人御寒,又把存放多日的米粮毫无保留的拿出来重新为慕容明等人做了一顿温饱的晚饭。
由于昏暗的木屋里,只有一张桌子,除了慕容明以外的其他人只好蹲坐在地上用饭。吃饭的间隙,慕容明旁敲侧击的问到了老人女婴的情况:“二老可曾得知,附近有没有一户人家领养着一个半岁左右的女婴?”盛饭的老妇,忽而满面伤感的答说:“附近那还有什么人家啊,整座山头儿也只有我们老两口相依为命了。”,老妇将盛好的米饭放在慕容明的眼前,抹了一下苍老的面孔,又接着说道:“不瞒你说,前几个月确实有一个不明身份的大官人,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婴寄养在了我们这里。临走时,还给了我们一些银子,作为收养女婴的报酬,”老妇说到这里,情绪忽然变得有些失控了,她拖着长长的哭腔说:“可是……可是……就在上个月,女婴染了风寒,我们老两口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病,只是认为发高烧好好护养几天就会痊愈……没想到,才过两天,女婴就……就没了气息……”强忍着悲痛说完整件事的经过后,老妇已是哭成了泪人。老汉见状,将她扶到了床沿上坐下,自己又接着老妇的话说:“女婴的尸体就埋葬在入山口的那个地方,她从那里进来的就应该再从那里下山。我们老两口不识字,就凑合着在土坟的周围立了一块长石算是墓碑了。”
老两口催人泪下的悲恸讲说,让慕容明找不到丝毫的破绽。他想起入山口处的确有一个立着长石的土坟,自己当时看了一眼还觉着纳闷。缓过神来的老妇又将包裹的襁褓,拿出来展示给慕容明看。接着飘忽的烛光,慕容明认出了那是柔然皇家专用的宫廷布料。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女婴正是南宫文昌的生女。只是可惜,提前夭折了。满脸倦容的慕容明谢绝了老两口留宿的好意,自己领着一干人等接着月色下了山。下山的途中,他在心里反复的询问自己:假如女婴未死,自己是否会对其网开一面?他不知道,因为他的心已经被太多的鲜血侵染过了,那里面早就麻木不仁没有感觉了。“或许,这该是最完美的结局了吧?!”他在心底安慰着自己。
4.
正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慕容明但凡留心一下,都不可能认不出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汉,便是在自己宫门口清扫了大半年地面的杂役。如果他有足够的想象力,他应该还能记起在上一次出城门时,自己还专门嘱咐了一句这个不起眼的杂役:“务必保证在我返回宫城的之前,将城门清扫的一尘不染。”他记得这个杂役一瘸一拐的趑趄步伐,给自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当时骑在高头大马上就不住的唏嘘,人的一生以此为终点,实在太过凄惨。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就是这个看上去像一扇朽门哪有那个一推就倒的杂役,会断送他自己焚膏继晷的经营着的帝国。并最终也让走投无路的他自己饮恨九泉,
巧妙的乔装打扮成老汉的吴伯,先将女婴存放到了山麓下的某个隐蔽地点。然后,自己找来隐居山野的老伴,告诉她一应实情。于是,他们俩就起身提前来到了珠穆山上,为即将进行的骗局编制谎言。他们用从山下找来的破破烂烂的木材临时搭建起了简陋木屋,又购置了一批农家所用的生活用品。柴米油盐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必备品,除此之外,为了让农家生活看起来更加活灵活现,他们还在屋后开垦了一块荒地。至于地里种些什么就无所谓了,因为他们的衣食起居,也还是从山下获取供给。他们完全按照猎人围捕猎物时布置陷阱的方法,将慕容明等人骗得团团转。
木屋屋顶的烟囱在吴伯的持之以恒的钻研下,终于冒出了缕缕岚烟。他们老两口试着用新建的灶台,做起了山上生活的第一顿晚饭。不断往烟囱内灌进的寒风,成了晚饭顺利煮熟的最大挑战。他们有时不得不抢在晚风刮起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就早早把饭做好。然后,等着黄昏落下夕阳,他们再开始食用已经轻微冰凉的米饭。闪烁不定的烛火下,老两口捧着粗瓷大碗,相对而坐。他们第一次这样仔细又模糊的看着对方。时间在他们脸颊上划出的印痕,被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到,他们都心照不宣的落了泪。他们一起执手走过的五十年岁月,在这个寒风呼啸的旁晚,全都复活。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皇甫将军府中的丫鬟,而他也还只是个年轻力壮的家仆。统一搭配的衣着,显然无法将她和其他丫鬟区分开来。他留意到她,是因为她沉默寡言的瞳孔里总是噙满了忧伤,那忧伤里又仿佛有着无尽的哀怨和惆怅。他总会发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一个人静静的呆在将军府中的后花园里,眼望琼天,静如处子。似水的月光温滑的打在她飘逸的秀发上,给她整个人都好似镀上了一层佛光。风吹着她单薄而朴素的衣着,让她看起来多么的令人愁肠百结。
他不认识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日日夜夜的守候着月光下的她,让他觉着他们前生今世都已是情投意合。心有灵犀。自小生为一个卑贱的奴仆,他或许不懂得爱的真谛是什么。可当两颗孤独的心砰然碰撞的那刻,他也无法控制内心焚烧的爱火。她的微笑、她的忧郁,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着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她微微一笑的时候,他的心也像只小兔子似的砰砰乱跳。而当她躲在花园里暗自忧郁之时,他又觉着心里仿佛塞着一团棉花,说不出的难受。他每天入睡前都会带着她的心情进入梦乡,甚至在睡梦中他都想对她说起藏着自己心里多时的那句表白:“你看,今晚的月光多好,因为我只知道此刻爱你。”
一天晚上,他又满心期待的来到了后花园。他躲在平常偷看时待的树荫里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起初他还按耐性子四处殷殷盼望着,可时间的流逝摧毁了他的意志。他几乎是奔跑着从树荫下猛的窜了出来,站到她经常站的位置上,左顾右盼。他嘴里想大声喊些什么,可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满腔积压的浓浓爱意,只能化作寻觅的眼神东张西望。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做了一场白日梦,他的单相思只是出于鬼迷神窍的一厢情愿。可他还是不甘心,因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分明感到了她的心脏也在羞涩的颤抖。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一只软绵绵的手拍打了一下他的后肩膀。他几乎本能的感应到了那双手的主人肯定是她,因为只有她才知道,他穿越无数轮回的寻觅都是在找她。他兴奋的不知所措的转过身来,看到了他梦绕魂牵的那个女子。她的双眸噙着满满的泪珠欲落还休,而他则早已心满意足的哭出声来。
他们的爱情,在想象的清贫与平凡中历久弥坚。他一生都没有给过她一次像模像样的婚礼,可她知道的是,她眼前的这个捉襟见肘的平常仆人,值得她用一生来托付。他爱自己,自己也爱她,还有什么字正腔圆的借口比这更能让她意足心满的呢?“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
5.
是席卷屋顶茅草的山风,将他们从无限漫长的回忆当中生拉硬拽了回来。他们脸上温馨的笑容,也在想起女婴的刹那僵固了下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患,夺去了他们爱情唯一的果实。现在算算,那个胎死月复中的婴儿活到今天也该到不惑之年了吧。不能再让生离死别的悲剧,循环发生在这个可怜的女婴身上。
山上的生活日渐稳定以后,吴伯就开始实施他瞒天过海的设套计划。经过多日的打探模底,他大体上了解到了慕容明所派遣的探子们的日常行踪。他们通常是白天在荒野野外漫无目的搜查巡逻,晚上则回到城内的客栈歇息落脚。掌握情况的吴伯,提前一天晚上住进了探子们一直住着的客栈。他在早晨退房临走的时候,故意将女婴的随身包裹着的襁褓塞进了枕头下面。为了防止小二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将东西误打误撞的收拾走,吴伯找到了当晚执勤的小二,给了他一些碎银子,并对他说:“这个房间是我家主人专用的,就是经常来住的那些士兵们的领头的那个。我家主人派我来打扫过了,没有我家主人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要随意进去。”捡到了大便宜的小二,当然是唯唯诺诺的随声附和了。
当日晚,一无所获的士兵们疲倦的回到了客栈。满脸堆笑的小二立马迎了上去,他问众士兵:“请问各位官大爷,你们之中谁是领头啊?”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从人群中走向前来,粗声粗气的对小二说:“大爷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小二的笑意更加谄媚了起来:“这位官大爷你好,今晚早晨你的家仆已经提前为你打扫好了房间。您这边请”小二说着朝楼上做出了请的手势。汉子满头雾水了起来,这也实在难为他有限的想象力了。他半信半疑的问小二:“我说你是不是弄错了啊?我虽是他们的领头,可也是粗人一个啊。那有什么家仆啊?”这下轮到小二糊涂起来了,他抓耳挠腮的说:“不对啊,今天早晨明明有一个仆人模样的老人,说自己是经常来住的那些官军们领头的家仆,特意来打扫主人的房间。还说没有主人的口令,谁也不准乱进他的房间。”小二吞吞吐吐的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因为他也怕自己说着说着一不小心将碎银子一事也抖搂了出来。汉子朝回头身后的众官军看了看。随即笑声爽朗的说:“管他呢,既然是为我准备的房间,那自然再好不过了。”众人也跟着哄堂大笑的都各自回了房间。
吹灭了蜡烛的汉子,刚要躺身睡下就感觉着枕头有些不对劲。中间的部分好像比其他部位凸出了一些,硌的脖颈难受的要命。他本来想着就这样凑合着一直睡到天明,外出办差嘛,当然没有自己的枕头睡着舒服了。可他越是劝服自己将就,心里就越觉着别扭。最后到了怎么也睡不着的地步,这下他才强忍着愤懑重新点燃了烛火。他粗暴的掀开了枕头后,发现下面平平整整的放着一个小包袱。汉子怀
着剧烈的好奇心,一下一下的耐心打开了包袱,他看到里面有一些婴儿的欢喜衣物。这个时候,他还未将此事同自己白天行使的差事联系起来。直到看到那个镶着蓝色妖图案的玉镯,他才惶惶然的觉出了事情的蹊跷。他顾不上穿全衣服,就敲醒了各个房间里已经鼾声四起的其他官军们。“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们玩弄着铮明瓦亮的玉镯,都感慨万千的说道。
随后的事情,便是翘首以待的慕容明接到了这封字体歪歪曲曲的密报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包裹。官军们只想着终于可以打道回府了,却没有一个人怀疑到包袱的来历。他们几乎众口铄金的一致认定,这肯定收养那个女婴的人无意中落在客栈的。对于玉镯极其有限的知识,诱导着他们的思维走进了同一误区。除了柔然王廷能用得起如此精美绝伦的玉镯,民间谁用得起啊?!迫切想要交差的众人又将以往多次看到两个老人抱着婴儿在珠穆山山麓游玩的情景,绘声绘色的写进了密报。其实,那也是吴伯精心布置的一场骗局。他有意让在山下搜查的官军们看到自己和妻子假装抱着婴儿游走的场景,实际上却只是抱着一个襁褓没有婴儿。白天负责搜查的女婴的官军们,总是忘了自己肩上担负的差事。他们在山里往往是走着走着,就会被湖光山色的美景转移注意力,从而玩忽职守、蹉跎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