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恋 八、

作者 : 张德众

八、

两个人坐在别墅前的葡萄架下,清爽的微风吹拂在他们身上。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烤鱼架子上燃烧着的炙热的火焰点亮了周围的一切。整个庄园里静悄悄的,可以清楚地听见草丛中蟋蟀的奏鸣曲、木炭在火中燃烧发出的轻脆的“劈劈啪啪”的声音、以及树叶在凉爽的微风中摇曳发出的“沙沙”的声音。

海因策用勺子在罐子里崴了一勺盐,撒在鱼上,从地上拣起一把扑扇,扇了几下,袅袅的炊烟升腾在半空中,烤鱼的香味和鲜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海伦娜望着眼前这个俊朗的小伙子,火焰的光芒反射在她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她仿佛看到自己依偎在他宽大的怀里,尽情地享受着浪漫和温情。“难道我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女孩子这么快就爱上一个男人这也太轻浮了,爸爸妈妈知道了非气坏了不可。我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可是他的确是个有正义感的好人呐,和他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感,就像有了一个贴身保镖,每当他对我说‘别害怕’,我马上就能克服我的胆怯,这是我力量的源泉,这股力量也太神奇了!这种感觉我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这味儿真香啊,少爷!我从酒窖里就闻见了。”管家沃尔夫大叔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瓶酒、起子和两只酒杯走了过来。

“你是不想来一点儿?”

“谢谢您,少爷,不过我怕我在这儿,您不能尽兴。”他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向海伦娜点了点头,说了声“少陪”,便走开了。

“你是想喝白兰地、杜松子酒,还是苦艾酒?这里还有法国波尔多产的红葡萄酒,我在酒窖里放了好几年了,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来招待你这位贵客。”

“可是我不会喝酒,我母亲不让我喝酒。”

“可是你赢得了最终的胜利,实现了你的梦想,这是非常难得的事,而且昨天发挥得非常出色,尤其是残局阶段,简直是淋漓尽致,光看棋谱,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姑娘下出来的妙手,而且是在决定冠军归属的关键时刻,时间所剩无几的情况下,这难道不值得好好庆贺一下吗?”

“这……”海伦娜面露难色。

“好吧,我不强求你,没关系。”

“不不,我……”海伦娜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心情油然而生。

“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想说什么就说,不必那么拘谨。”

“多亏了你的帮助,我才有机会参加最后一场比赛,要不是你的帮助,我不但……”

“好了,你已经道过谢了,你这么客气就见外了。”

“要不然,我就破一回例,陪你喝几杯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不过我要是喝醉了,你不许欺负我。”

“放心,放心,不会让你喝醉的,我还想和你切磋棋艺呢。”海因策把一只酒杯递给海伦娜,“咱们喝红酒吧,这个度数低。”

海伦娜点了点头。

海因策把红酒打开,给海伦娜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上一杯,“趁你还没有改变主意,来!祝贺新棋后的诞生!为了我们的……”

“为了我们的友谊。”

“友谊!”

两只酒杯轻轻地碰在一起。

“咳咳!”海伦娜不小心呛着了一下,赶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瞧你,慢一点,日内瓦公约又没有明文规定喝酒的时候碰了杯就得干。鱼熟了,吃吧。”

“请原谅。我先做祷告了。”

海因策注意到海伦娜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笑容。

一只戴着钻石戒指的纤细的手把一个烟头狠狠地掐灭在一个放满了烟头的大理石烟灰缸里,被砸碎的梳妆台镜子里扭曲地反射出女人后脖梗子上纹的纳粹鹰徽图案和对面墙上挂着的阿道夫?希特勒的画像。整个房间里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役一样烟雾弥漫,被摔碎的玻璃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板上。

棋局结束已经二十多个小时了,吕迪娅的脸色依然是那么铁青,妖艳的眼睛里露出红红的血丝,月复部像波浪一样一起一伏。“该死!关键时刻模那个该死的兵干吗?真蠢!我应该走车e3,下一步强行兑掉她的f兵,兑掉就是和棋,上帝也帮不了她。我怎么连这么简单的棋都没看出来?!保持了五年之久的棋后头衔在家乡父老面前就这样拱手让给了一个犹太猪!海因策,你这个犹大!混蛋!你跟我可是青梅竹马,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还对我说那些冷嘲热讽的话!不仅如此,那天去警察署的时候,坐你汽车的是我,出来的时候坐你汽车的却换成了她!我棋后头衔丢了,你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还幸灾乐祸!妈的!气死我了!”

吕迪娅打开香烟盒,看见里面已经空了,她狠狠地把烟盒攥得稀巴烂,随后,她的眼神定在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上。

管家安德森拿起电话,“喂?”

“安德森,海因策回来了吗?”

“少爷还没有回来,普林茨小姐。”

“狗东西,跑到哪儿去了?”吕迪娅嘟哝着。

“等少爷回来,我让他给您打电话吧。”

“夫人在家吗?我想和夫人说几句话。”

“请稍等。”

安德森走到饭厅,敲了敲门。

“进来。”赫尔维格夫人说。

安德森推门进去,对夫人说:“夫人,您的电话,是普林茨小姐打来的。”

吕迪娅紧锁着眉头,她有一种直觉,“海因策会不会一整天都在陪那个犹太猪旅游观光?甚至……”

“喂?”话筒里传来赫尔维格夫人的声音。

“你好,夫人,我是吕迪娅。海因策还没回来吗?”

“没有。”

“他会不会是不愿意接我电话啊?”

“不是,孩子,你别多心。他从早上六点就开着车出门了,说要去棋院。”

“不对,我今天上午去过棋院,没见到他。”

“是这样。他到现在一直都没回来过,也没来过电话。”

“好吧,夫人,明天上午我可不可以和您谈谈?”

“欢迎你,孩子。”

海伦娜把竹扦子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

“你吃好了吗?再用一点吧,亲爱的。”

“不,谢谢,我已经吃得太饱了。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好的手艺。”

海伦娜刚要把手帕收起来,海因策说:“等一下,能让我看看吗?”

海伦娜一愣。

“你的手帕。”

海伦娜把手帕递给海因策。

海因策接过来一看,原来上面绣着一张由三十二个黑格和三十二个白格组成的棋盘和三十二枚惟妙惟肖的棋子,“哈,真不愧是一名职业棋手,连擦嘴都忘不了象棋。”他边说边把手帕还给海伦娜。他忽然想起来今天下午海伦娜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对,我们家是开裁缝铺的,所以我从小就喜欢做针线活儿。”

“这是你自己绣的?”

海伦娜点了点头。

“真的吗?”海因策一下子惊呆了,“能让我再看看吗?”

海伦娜再次把手帕递给海因策。

海因策双手捧着手帕,借着火光仔细端详。“绣得太好了!太精美了!简直是艺术品!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说完,他把手帕还给了海伦娜。“要不要再来一点?”海因策从地上拣起杜松子酒瓶子。

海伦娜摆了摆手,不胜酒力的她在凉爽的微风的吹拂下,感觉到了一丝醉意,在皎洁的月光和炙热的火光照耀下,秀美的脸蛋变得绯红,看上去更加妩媚动人。“我……打扰你的时间太长了,我想我叔叔也差不多该到柏林了,我该告辞了。”

“那太遗憾了。我把你请到这么个清静的地方,是想和当今的棋后一起切磋棋艺,我将感到不胜荣幸。”海因策并没有奢望海伦娜会欣然答应他的请求,可是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当他抬起头想趁这位绝色佳人还没有从自己眼前消失,再好好欣赏一下她倾城倾国的美貌时,她竟然使劲地点了点头。

一列火车停靠在柏林火车站的月台上,车厢门打开了,西格蒙德?奥本海默拎着行李从火车上下来。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他抬了一下胳膊,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二十点二十分。

他走进候车室,每一排座位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他焦急地皱紧了眉头。

“这孩子跑到哪儿去了?她人生地不熟,德语又不好,身上大概一分钱都没有,何况这么年轻漂亮,思想又单纯,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回去怎么面对她的父母?必须尽快找到她!火车发车之前大约两分钟,海伦娜忽然走出包厢,起先还以为她要如厕,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火车启动了,看见她还在站台上跟海因策?冯?赫尔维格交谈,没错,就是他!奇怪,他来干什么?是来送什么亲戚或者朋友?我赶忙走到车门旁,可是,火车已经开走了。这该死的快车,一站就是波兹南了,中间所有的站都不停。海伦娜是个性格内向的姑娘,从来不会和陌生男人聊天超过一分钟,甚至有些过于腼腆、拘谨,我想这时候她可能早就和那个年轻人分手了。可是她会去哪儿呢?候车室上上下下都找遍了,真见鬼,连她的影子都没有!她会不会和波兰大使馆联系?先打个电话问问吧。”

海因策手里拿着蜡台走在楼梯上,海伦娜跟在他身后。他们的脚步虽然很轻,可走在木制的楼梯上,还是发出“咚、咚”的声响。从池塘里传来青蛙“呱、呱”的叫声。

海因策忽然转过身来,对海伦娜说:“这座庄园经常过了午夜就有一个身穿白衣服的出来,还能听见女人的哭泣声,所以我从来不在这里过夜。”

海伦娜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快送我回去吧!”

海因策笑了,“女孩子就是胆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这些说法都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说完,转过身继续往楼上走。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海伦娜一边跟着他身后上楼,一边思忖着这句话。

两个人走到一个房间外,海因策左手端着蜡台,右手推开门,然后一闪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让海伦娜先进去。

这是一间宽敞的卧室,天花板足有4.5米高。

“为什么盖这么高啊?”海伦娜一边环视着这间卧室的陈设一边问。

“盖得高不好吗?不仅夏天凉快,而且显得奔放、大气。”海因策边说边把蜡台放在传统的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壁炉的台子上,“这栋别墅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经过两次修缮,但装饰的风格基本上还保持原样,我母亲和我都喜欢古典风格,喜欢自然美。”

墙壁上贴着古朴、典雅的壁纸。在壁炉的正上方一左一右挂着两副画像,画像上的两个人都留着大胡子,都是那么神采奕奕。

“这两个人是……?”

“他们是人类伟大的导师,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卡尔?马克思,弗雷德里希?冯?恩格斯,他们是我的偶像。《资本论》和《**宣言》是我的精神食粮。卡尔?马克思有犹太血统,所以我对犹太人有好感。你来看。”

海伦娜跟着他走到对面的墙上,只见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很高的落地窗,左边矗立着古代打仗时穿的盔甲,右边是一个书柜,在落地窗前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棋盘,两位老人正坐在桌子两旁,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棋盘。

“这是俄国画家列宾的作品《下象棋》。”海因策走到海伦娜身旁,看见她的目光有些惊异,连忙向她解释,“我对绘画没什么兴趣,也没有那么高雅的品味,但是我热爱象棋,不仅是因为象棋是我的职业,更是我的事业。象棋是智慧的体操,智慧的试金石,对每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言,象棋是必不可少的。年轻人下象棋,可以锻炼思维、增强记忆力和培养坚强的意志;中年人下象棋,是一种快乐和美学的享受;老年人下象棋则是一种最好的休息。”

海伦娜不住地点头,嘴角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她心里在想:“他能把歌德、普希金和托尔斯泰对象棋所做的评价连起来说。”

“也许还不止这些。”

海伦娜一愣,她转过脸,仰起头看着海因策,静静地聆听他自己对象棋的想法。

海因策也转过脸看着海伦娜,在幽暗的烛光下,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闪烁出的炙热的、充满激情的眼神与海伦娜秀美的蓝眼睛里散发出的纯朴、温柔的目光相会在一起。

“象棋也许还是,爱情的纽带,使一对恋人坠入爱河。”

海伦娜听罢,脸上本来已经基本上褪去的红色“刷”的一下子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绯红,她赶忙把目光转移别处。她无意中看见墙上挂着一把吉他。

“这把吉他好久没弹了,我先调调音。”海因策走过去,把吉他从墙上摘下来,坐在沙发上,示意让海伦娜坐在他旁边。

海伦娜在他身边坐下。

海因策把吉他抱在腿上,调好了音。“给你唱首什么歌呢?”他思忖了片刻,说,“就唱《thelastrosesummer》吧”。他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道:“tisthelastrosesummer,leftbloomingherlovelypanionsarefadedflowerherkindred,rosebueflectbackherblushesandgivesighfo-llnotleavethee,thouloneone!pineththelovelyaresleeping,sleepthouwiththem-thuskindlcatterthyleaveso-erthymatesthegardenliescentlesssoonmaollow,whenfriendshipfromlove-sshiningcirclethegemsdrotrueheartsliewither-dandfondonesar!whowouldinhabitthisbleakworldalone.”

这优美的旋律和海因策浑厚的歌喉使海伦娜完全听入了迷,她出神地凝视着前方,直到他演唱完毕,她还沉浸在这动听的乐曲声中。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海伦娜轻轻地鼓了鼓掌,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忽然,她的眼睛里又流露出疑惑的神情。“rose是玫瑰吗?”

“对。”

“我英语不太好,你能不能给我翻译一下?”

“这首歌的大意是,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身旁,映照在她绯红的脸庞,和她一同叹息悲伤。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上,愿你能跟随你的同伴一起安然长眠。我把你那芬芳花瓣轻轻散布在花坛上,让你和亲爱的同伴在那黄土中埋葬。当那爱人金色指环失去宝石的光芒,当那珍贵的友情枯萎,我也愿和你同往。当那忠实的心儿憔悴,当那亲爱的人儿死亡,谁还愿孤独地生存在这凄凉的世界上。”

“玫瑰象征着爱情,应该很浪漫的,可这首歌旋律怎么这么伤感?听着催人泪下。”

“这是首爱尔兰民歌。”海因策把吉他放下,“咱们来点欢快的,会跳探戈吗?”

“不会。”

“华尔兹呢?”

“我跳不好。”

“没关系,我来教你。”

海因策走到窗前,蹲,打开柜门,从里面找出一个唱片机和一张唱片,然后关上柜门。把唱片机放在桌子上,把唱片放在唱片机上,打开开关,顿时,一首欢快的圆舞曲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海因策走到海伦娜跟前,伸出右手,风趣地说:“这位小姐,我能请您和我一起跳个舞吗?”

海伦娜也伸出右手,站了起来。

海因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一只手搂着她的后腰,两个人在幽暗的烛光下,跟着音乐的节拍跳着轻快的舞步。

“真是天籁之音。知道这首曲子吗?”海因策问海伦娜。

“《波兰圆舞曲》。肖邦是我们波兰人的骄傲。”

“你也是。”

“可我跳得实在是太糟糕了。”

“没关系,你肯定能跳得很好。你做任何事都是那么出色。”海因策凝视着海伦娜清秀的面庞,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正要紧紧地搂住她,热烈地亲吻她,没想到她说:“算了,我还是别糟蹋艺术了。”说完,海伦娜回到沙发上坐下,“我真羡慕斯嘉丽,舞跳得那么好,穿着丧服跳也是那么美。”

“可她不会下象棋。”

“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

“瑞德?巴特勒。”

“我觉得这个人有些玩世不恭。”

“是的,不过他对爱情很执著。咱们继续?”海因策再次向她伸出手。

“算了,不跳了。你不是说要和我一块儿切磋棋艺吗?”

“好,请稍等。”海因策走到窗前的柜子旁,打开柜门,从里面掏出一个木盒子,木盒子上画着尺寸完全一样的黑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他用一块抹布轻轻地擦掉上面的尘土,然后把盒子放在桌子上。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子旁,打开棋盒,把棋子放在桌子上。

海伦娜发现这些棋子不是木质的,尺寸也比正式比赛时用的棋子小一些,但制作得却相当精致。她拿起白棋的皇后和国王,仔细地端详着。

“这是曾外祖父小时候送给我的。”

海伦娜还在端详这些棋子,忽然意识到海因策刚才说的话,“嗯?你曾外祖父小时候送给你的?”

“哦,语序说反了。”海因策笑了笑,说,“我是说我小时候,曾外祖父送给我的。这是他自己用橡皮泥捏的,然后放在壁炉里烘烤。这棋盘也是他亲手制作的。从我记事时起,他就把我抱在腿上,看他下象棋,他对象棋简直是如醉如痴。我三岁那年,有一次看他和我父亲下棋的时候,我把白皇后放进了嘴里,就是你手里拿着的那个,结果卡在了喉咙里,母亲急得手足无措,我外祖母赶忙派人去找御医。我曾外祖父却不慌不忙站起身,把我抱起来,头朝下,用一条胳膊夹住我的两条腿,用另一手使劲拍我的后背,棋子被吐了出来,等御医来了,我早就没事了。”

“老人家真有两下子,他还健在吗?”

“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把这副象棋留给了我,我珍爱它,一看到它,我就能回想起这位老人,尽管他已经去世二十二年了。”

“你三岁的时候,曾外祖父去世,二十二年过去了,这么说你今年二十五岁?”

“是的。”

“你刚才说请御医?”

“是的,曾外祖父是波兰的波尼亚科夫斯基亲王。”

“哦,是这样。这么说,你父母都是名门之后?”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没有向你炫耀的意思,我是说我也有波兰血统,所以我对波兰人有好感。”

“看来这副象棋,比我的年龄还要大,过了这么多年还保存得这么完好。”

海因策把棋盒扣了过来,棋盒就变成了由八八六十四个黑白交错的格子组成的棋盘。“你执白吧,女士优先,ladyfirst。”

“不用你让着我,咱们猜先吧。”

海因策眼珠一转,“好啊。”说着,他把一枚白兵攥在左手里,一枚黑兵攥在右手里,把双手放在桌子下面,“屋里有点热,你看我都出汗了,你去把门开一下。”

海伦娜起身去开门。

海因策趁这个工夫把手中的白兵放回到棋子堆里,拿起一枚黑兵攥在左手里,等海伦娜回到座位上,他把双拳放在桌子上,“请吧,棋后小姐。”

“右手。”海伦娜不假思索地说。

“确定吗?”

“确定。”

“抱歉,那就请你执黑吧。”海因策把右手张开,一枚黑兵落在桌子上。

“等等。”海伦娜忽然发现桌子上八个白兵一个不少,“能让我看看吗?”

“你要看什么?”

“看你手里的棋子。”海伦娜说着,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海因策的左手,“你快让我看看,听见没有?”

海因策只好把左手张开。

“哼,真坏,你这个骗子,你以为凭借这种小伎俩,任何人都会上当吗?”

“你别生气别生气,我是在开玩笑。咱们换一种方式,会玩石头剪刀布吗?”

海伦娜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太失礼、太不可思议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伸手去抚模一个男人的手。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

“嗯?”海伦娜这才回过神来。

“会玩石头剪刀布吗?”

海伦娜微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把右手攥紧了拳头,同时吆喝:“石头、剪刀、布!”

海伦娜出了“石头”,于是海因策出了“布”。“让你执白你不干,你瞧,我赢了!”

海伦娜撇了一下嘴,“你后出的,不能算,重新来!”

“石头、剪刀、布!”这次海伦娜出了“剪刀”,而海因策本来出的是“石头”,见海伦娜出的是“剪刀”,他又把手指全都松开,变成了“布”。

海伦娜高兴地说:“哈!后出你都输了!这叫弄巧成拙!”

“人家让着你的,你执白吧。”

两个人把棋子摆放在相应的格子里。海伦娜刚要走棋,海因策说:“请等一等。”

海伦娜一愣。

“应该把这场比赛命个名。”

“命名?”

“是啊,当今女子象棋世界冠军海伦娜?奥本海默小姐对当今男子象棋世界冠军海因策?冯?赫尔维格先生,这可是两位世界冠军之间的较量,名符其实的世界冠军。”

“那么,”海伦娜眨了眨眼睛,说,“叫棋王棋后别墅争霸战?”

“嗯——这名字太长,太拗口了。”

海伦娜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来。”

“我也想不出来,这样的巅峰对决,既没有参助商、没有观众捧场,也没有媒体报道是不是太乏味了?”

海伦娜微笑着,没有做声。

“要不这样吧,不要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谁赢了谁有权向对方提个要求,怎么样?”

“提什么要求?”

“假如我赢了你,你看见这六十四个格子没有?第一个格子代表你要让我吻你一下,第二个格子代表你要让我吻你两下,第三个格子吻四下,第四个格子吻八下,以此类推,下一个格子亲吻你的次数是上一个格子的两倍,一直到第六十四个格子。你同意吗,亲爱的?”

海伦娜早已害羞地把目光从海因策那双闪烁着炙热火光的大眼睛转移到棋子上,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呼”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相反,她觉得这个玩笑让她很开心。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十六枚棋子。

海因策凝视着眼前这位美女棋手那张清秀的、绯红的面庞和那双美丽的、反射着烛光的蓝眼睛,他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火,连忙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别见怪,真这样的话,二的零次方加二的一次方,加二的二次方,加二的三次方,加二的四次方,一直加到二的六十三次方,这是个天文数字,恐怕我后半辈子就没工夫干别的了,就算是小鸡啄米那样的节奏,也完不成这个任务。”

海伦娜抿着嘴,但还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百灵鸟一般甜美的笑声终于控制住以后,她说:“印度舍罕王奖赏宰相西萨?班?达依尔麦粒,作为他发明象棋这项极为有趣的智力游戏的表彰,可是照这么算法,印度全国几百年的粮食总产量也达不到这个数字,这个故事我刚开始学棋的时候,叔叔就给我讲过。”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这个由六十四个格子组成的小小棋盘上。

海伦娜伸手正要去模王前兵,可转念一想:“中午吃牛排的时候,他对我的棋风已经分析得头头是道,看来我和普林茨的对局,他已经看过不少,我执白的八盘棋走的都是王兵开局,而我对他的棋风不是很了解,要不然这次改变一下战术?”她略加思索,把后前兵向前挪了两格。

在海伦娜的右手触到后前兵的一刹那,海因策忽然想起中午他们俩人吃完午餐,在汽车上她朗诵的《皇后前面的小兵》中的一句诗:终于,在一声号令之下,我像一名勇士一样第一个迈出了前进的脚步,是那么义无反顾……“不,她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不是,绝对不是!她现在已经变成了皇后,也许她命中注定能变成皇后,也许她天生就是皇后,我的皇后!除了普林茨以外,我很少有机会和女棋手下棋,和她这样一位秀美端庄、气质优雅的窈窕淑女在一个静谧的、没有人打搅的房间里对弈,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毫无疑问,我已经爱上了她,她楚楚动人的美貌、落落大方的举止、爽朗的笑声、温柔的眼神,她的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她的美丽、优雅和纯朴,对我来说既是一种动力,使我欲罢不能,同时也是一种压力,有形无形的压力,使我无法把精力集中到棋局上,她是美神维纳斯和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完美结合,她近在眼前,却是那么遥不可及,我们仅仅相隔一块小小的棋盘,却犹如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不管怎样,我绝不能三心二意,作为一名职业棋手,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全力争胜,况且,要向她求爱,就必须把我的浑身解数充分施展出来,至少不能在她面前一败涂地。”

在海因策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棋局上的同时,海伦娜见他迟迟不走棋,便开始揣摩他的心思:“第一步棋有什么可想的?难道他是在装腔作势?还是想故意拖延时间好把我拖垮?”

海因策终于拿起g8格的马放进f6格,这步司空见惯的棋足足花了五分钟的时间。

海伦娜很快就走了兵c4,心想:“看你这步棋要想多长时间?”

令她稍感意外的是,她刚把兵放进c4格那一刹那,海因策就走了兵g6。

“哦,看来是我多心了,他是很直率的人,不会使什么盘外招的,也许是面对一个没有交过锋的对手,心里或多或少有些紧张吧。”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正盯在棋盘上,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正在心无旁鹜地思索着棋局。

海伦娜走了马c3,而海因策则立刻以兵d5应对,形成了格林菲尔德防御。

接下来的几个回合,这两位身经百战、思维敏捷的高手并没有在开局阶段花费太长的时间,行棋的步调也相当快。双方秣马厉兵,对有利位置的争夺很快便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不久便形成了半开放形的局面。执白的海伦娜在中心拥有较多的子力,但她c3格的马受到牵制,暂时不能移动。

图18

海因策左手握住拳放在嘴唇上,右手托着左胳膊肘,他在抉择:“是否立即用a5格的后将白方的c5兵吃掉?不,这不用着急,先王车易位,她反正不能走后d4来保护她的c5兵,那样起不到保护c5兵的作用。”于是,他拿起王,向左边移了两格,然后拿起h8格的车,向右移了两格。

棋局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双方的子力势均力敌,局势发展也比较平和。随着海因策的一步马e4,抢夺中心的战斗打响了。轻易不太喜欢大量兑子的海伦娜没有用c3格的马兑掉海因策的马,而是选择了马d5。

“看来她也喜欢保留复杂的变化。她今天下的棋和我印象中她的棋风不太一样,她在棋后挑战赛以及争夺棋后挑战权的比赛比较喜欢追求四平八稳,在比较封闭的局面下耐心地寻找战机,而现在,她正在主动打破僵局,是不是取得了胜利,对自己树立了自信,所以敢于面对比较复杂的局势?还是不太在意这盘棋的胜负,只是以提高棋艺为目的?或者是我对她的棋风还不够了解?”海因策压低了身子,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紧盯着棋盘,他那聪明伶俐的大脑仔细地计算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

“干脆趁这个机会继续扩大事态,把局势搞得更复杂,这样我把握全局就能更加得心应手。”想到这儿,海因策把d7兵向前挪了两格。

图19

棋局进入到了生死攸关的中局阶段,一场大的战役已经迫在眉睫,眼看就要开始短兵相接,职业棋手敏感的神经告诉这两位世界冠军,这时候稍有闪失,整盘棋就会陷入被动。虽然这只是以棋会友,不是什么正式比赛,胜负和双方的财产、收入毫不相干,即使输了也不会将自己的冠军头衔拱手相让,但作为职业棋手,而且是象棋界的顶尖高手,两个人都想在同行面前把自己的才华和功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海伦娜平静地凝视着棋盘,她把双肘放在桌子上,双手的手背托着下巴。忽然,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一步奇思妙想,经过十几分钟的深思熟虑,她发现这步棋是可取的。于是,她当机立断,用c1格的车吃掉了黑方c6格的马。

这步棋令海因策有些出乎意料。“她这步棋究竟是什么意图?我用兵吃掉她的车不就能占据子力上的优势吗?难道这是个陷阱?”他把双肘也放在了桌子上,双手抱着头部,仔细地思索着:“用兵吃掉她的车,她很可能走马e7将军,迫使我走王h8,然后她再用e7的马吃掉c6的兵,同时攻击我的后,等我走后b6躲开马的攻击时,她还可以吃掉我的e5兵。这样我不仅得不偿失,而且局面很容易陷入被动,显然她这步棋是个诱饵。”(如图20所示)

图20

海因策感觉到屋里越来越闷热,他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打开玻璃窗,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举动,从池塘里传来比他俩上楼时更多、更响亮的青蛙的叫声,他只好把窗户又关上,然后回到座位上,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在足足花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仔细权衡利弊之后,他摇了摇头,轻轻地拿起e5格的兵放在f4格里,把原先放在f4格的白象放到了棋盘边上。走完这步棋之后,他身体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现在轮到海伦娜了。就在刚才海因策走棋时,她已经感觉到一丝疲倦和醉意,一个月以来的连续作战和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早已使她身心疲惫,再加上一整天的游玩和后劲十足的杜松子酒使体力不济、不胜酒力的她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她打了一个哈欠,勉强支撑着继续作战,只是凭着感觉,伸手去模c6格的车,想把它向前挪一格,这样既躲开黑方b7兵的攻击,同时还可以受到白方d5格的马的保护。不料,棋子从她的手指间滑落,倒在棋盘上。

海因策帮她把那个车放在c7格上。

海伦娜把手收回来时,不小心又把左下角的象和两个兵碰倒了。

“怎么,亲爱的,你累了吧?要不然咱们明天再下?”

海伦娜摆了摆手,把碰倒的棋子摆好。随即,她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亲热”了,头也低了下来。

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片雾气腾腾,地板是用八八六十四个黑色和白色交错的大理石铺成的,海伦娜头戴王后的镶嵌着红宝石的后冠,身穿一件华贵、洁白的礼服,在她面前,一些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士和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姑娘向她鞠躬行礼。英俊、潇洒的海因策头上戴着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皇冠,身穿白色的皇袍,面带着微笑向她走了过来,并伸出右手,海伦娜也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海因策亲吻着她的手。欢快的《波兰圆舞曲》和波兰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玛塞勒?赛布里希优美嘹亮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有位年轻姑娘到草地上去,草地上去,草地上去。遇见一位猎人他真潇洒有魅力,潇洒有魅力,潇洒有魅力。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这位猎人十分伤心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给她一块黄油面包她说吃过了,她说吃过了,她说吃过了,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两个人在这令人陶醉的歌曲声中翩翩起舞,海伦娜觉得自己的舞步比斯嘉丽更胜一筹。

“喂!醒醒!醒醒!”海因策把她叫醒。

海伦娜睁开朦胧的睡眼。

“做了个什么好梦?你看你的嘴角上还带着笑容。”

“对不起。”海伦娜的脸上露出几分窘迫的神色。

“今天就下到这儿吧。”

“不用,走哪儿了?”

“象e6。怎么,你还要接着下?”

海伦娜点了点头。

“那你输了可别埋怨我欺负你。”

海伦娜意识到她后翼的车、马、象都受到了牵制,尤其是c7格的车和d5格的马,稍有不慎就会遭到损失(如图21所示)。

图21

这时她发现如果能把后兑换掉就能摆月兑目前的窘境,把局势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于是她把后从e2格挪到了e1格,要求兑后。

海因策心里盘算着:“早就料到你会走这步棋,显然我的后和比你的后位置好多了,局面控制得更为有利,一旦把后兑掉,你的压力一下子就缓解了,局面将进入旷日持久的残局,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干吗还要硬撑着?真是个倔强的姑娘!为了让你早点休息,我看还是速战速决的好。”于是他很快便把自己的后挪到了b5格,拒绝和她兑后。

接下来的几个回合,海伦娜竟然走得滴水不漏,而且还对黑方的王翼造成一定的威胁(如图22所示)。

图22

海因策立即按照既定的方针行棋,马吃掉h3的兵,同时将军。

已经筋疲力尽的海伦娜终于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她想把海因策的马吃掉,她的手触模g2兵的一刹那,发现这是一步失着,又把手挪到g1格的王上,想走王h2。

“模子必动,touchmove,你是堂堂的世界棋后。”海因策一本正经地说。

海伦娜慢慢地把手从王上挪开。

“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当真,这又不是正式比赛。”

海伦娜瞟了他一眼,用g2兵吃掉了他的马。

“真够倔的。”海因策摇了摇头,立刻走了后g5将军。

海伦娜只好走王h2。

海因策很快用后吃掉白方h4格的马,打消了她用h4的马兑换黑方双兵从而长将求和的手段。这样一来,海因策不仅多吃了一个兵,取得了物质上的利益,而且白方的王翼大门遁开,胜负的天平一下子向黑方倾斜了。

海伦娜感觉越来越头昏脑胀,显然这是吃烤鱼时喝的那两杯杜松子酒的后劲起的作用,她的着法乱了,竟然用后吃掉黑方的g6兵,以为海因策会用h7兵吃掉她的后,然后可以用e7格的马吃掉兵,一边将军一边攻击黑方的后,这样就可以挽回败局,使局面达到均衡。她的手也不听使唤了,皇后从她的手指间滑落,还碰倒了棋盘中央的几枚棋子。

海因策赶忙把碰倒的棋子摆放好。

海伦娜轻声地说了声“对不起。”

然而,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海因策未予理睬,而是毫不犹豫地走象e5,既攻击白方c7格的车,又威胁着用f4兵杀e3兵闪将(如图23所示)。

图23

在苦苦支撑了几个回合之后,海伦娜看到大势已去,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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