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陆江津的学习渐入佳境。他的导弹技术固然难及森之项背,但在思维的纵深上,却往往比森走得更远。虽然导弹是个全新的科学领域,但他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他又找回到了在大学时的那种感觉,那是在艰深的知识海洋中尽情地遨游并一探堂奥的快感,有点象在汪洋大海中奋力挣扎出水面后,沐浴着骄阳呼吸着新鲜空气并享受着海阔天高的美妙,真是惬意极了!陆江津的嘴巴和身体都很笨拙,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造就了他思维和记忆上的非凡能力。人身体上有很多能力,其实是互为代偿的。他从某个科学现象引申出来的一些问题,森有时也要用很长的时间来思考,或许根本得不出答案,每在这种情况下,森会说:“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来探讨一下。”
森就要回国了。时光飞逝。为期两个月的导弹教学即将结束,而大部分苏联专家也将回到祖国。一少部分专家将留下来,继续参加中国的导弹仿制。
夜色中的北京,五光十色,灯火阑珊,令人流连。一辆辆电车接踵而去,长长的电臂咯吱咯吱地摩擦着电轨,象姑娘的大辫子摇摇摆摆的凌空飞舞。电臂上不时漏出一丝淡蓝色的火花,擦亮了凝滞的夜空,平添了冬夜的妩媚。陆江津、森、李双、陶娜四人坐电车离开王府井时,已是华灯初上。森给妻子买了漂亮的大红中国结、雪白的针织毛衣,李双陪着陶娜在王府井百货转了半天,陶娜最终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陆江津终于又领工资了,他“大手笔”地请几人到前门吃了一次正宗的全聚德烤鸭。吃完饭后,几人谈笑风生地回教导大队,一路上,陶娜话语极少,虽然偶尔强装笑颜,但她内心的苦闷,几人都看在眼中。
几人回到教导大队时已经很晚了。到了石景公寓门口,森意尤未尽,邀几人再到他宿舍坐坐。陶娜说身体不舒服要回去休息。李双也推说时间太晚,然后回去了。陆江津觉得盛情难却,便随森到了楼上。森的房间显得有点乱,物品东一堆西一堆的,他已经开始收拾回国的行装。
“瞧,据说这是你们最好的鸡毛掸子和清凉油,还有,这套碗我非常喜欢。”森高兴地向陆江津展示他收到的五院送给他的礼物。专家们对中国的清凉油和鸡毛掸子情有独钟,黄汉生备了一大批送给他们;另外,给每位专家赠送了一套景德镇的磁碗。专家们欣然受之,打进了自己的包裹。“你难道不送我点啥?”森笑着问陆江津。他和陆江津之间已经变得比较随意。
事实上,陆江津感觉森·瓦西里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的孤傲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倘若一旦喜欢上了你,就会向你敞开一切。江津说:“我们十六位组员集体准备了一件礼物给您,我们自己手工做的,还没有做完,希望您能喜欢。”
森会心地笑着说:“噢,我非常期待,谢谢。全聚德烤鸭味道真好,哎,离开北京后,恐怕这一辈子再也没机会吃了。快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很喜欢中国,喜欢北京,这里的一切都值得怀念。”
“怎么会?”陆江津说,“您肯定还会有机会来中国,来北京的。”
森摇了摇头,“象我们这种身份的人,一辈子穿着紧身衣,想出国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这次来华,有着极其特殊的背景,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次。不过我很高兴,自己毕竟获得了一次机会,更高兴的是,认识了你。”
陆江津知道森所说不假,他和森之间,这一辈子很有可能是不会再见面的了。他言不由衷的说:“等有了机会,我就去看您。”
森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陆江津,“你也一样,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我这样的人,是一群可怜的人,没有自由。甚至没有人知道你,如果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几个维度的话,毫无疑问,我们将生活在最单调最孤独的一维。你的躯体可能会天天和亲人们在一起,但你的心,你的灵魂,却必须远离他们。你一边给人真的一面,一边又必须给人假的一面,你必须在真真假假中而不迷失,不崩溃。你必须要学会承受孤独,变得冷漠,学会伪装,甚至要学会变得没有感情,即便是面对最亲最亲的人。因为你是特殊的人,你承载着秘密。在这个领域,你取得的成就越大,你接触的秘密等级就越高,你就越不自由,就越身不由己。正因为这样,陆江津,我才特别为你难过。”森认真地注视着陆江津,“因为你将来会取得非凡的成就。你天赋异秉、记忆超群,尤其是,你的思维里有一种‘怪’,这不是普通的怪,而是敢于对传统规则的突破和颠覆,这是搞尖端武器的一种不可多得的特质。牛顿和爱因斯坦告诉我们,世界正是靠规则来运转的。但搞导弹武器不能依赖规则,因为战争本身是不讲任何规则的!搞导弹,就是要敢于埋葬规则!你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注定为导弹而生的人。关力夫、顾廷都会成为大科学家,而你的成就,一定会比他们都要高!所以,你的一生,注定了是崎岖的一生,艰险的一生,我对你的忠告就是:善待自己、宽容自己,不要走极端,不要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陆江津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感觉危言耸听了。”
森没有笑。他很认真。他缓缓的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苏联专门设计制造导弹的南方设计局,有一位工程师,天赋很高,本领超强,被委以重任。他参与了几乎所有苏联导弹的设计,主导了最新的洲际导弹的研制。这种导弹威力极大,射程极远,装上核弹头后对目标毁伤过于惨烈,于是这位工程师开始产生罪恶感,并背负了越来越重的心理负担,但他又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甚至他挚爱的家人。终于有一天,他被巨大的压力压垮了。他得了一场大病,从此神智不清,而且变得酗酒,常常借酒精来麻醉自己。有一天,在一次喝得昏昏沉沉后,他向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透露了他的身份,还有一些秘密信息。这位朋友由于害怕承担责任,便向组织上揭发了他。这位工程师十分后悔,却已无可挽回,他终于走到崩溃的边缘,居然用剪刀将自己的舌头活生生剪了下来!由于受伤极重,再加上本身身心早已疲惫不堪,过了不久,便撒手人寰。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他弥留之际,他向组织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的儿子进入设计局,来继续从事他从事了一生的工作。他的儿子至今也不明白父亲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他也不明白,在父亲那深藏不露的内心,究竟是爱这项事业,还是恨这项事业,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哎,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明白的。
森讲到这里,眼里涌上了一层晶莹的泪光。他说:“你明白了吧,我为什么不和别人一起喝酒?是因为我内心的打击,恐惧,和忧伤。”
陆江津明白了,那位工程师,就是森的父亲。
森打开皮箱,从箱底里拿出两瓶伏特加,说:“这两瓶酒我原本要带回国的,不过,我改变了主意。”他将一瓶递给陆江津。
陆江津迟疑着,嗫嚅道:“咱们……还是不喝了吧。”
“为了我们的友谊,我愿意再破一次例,最后一次。”他喝了一口,眼里泪光盈然,脸上安静地微笑着:“信任是可以超越国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