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诸葛均对于老人的身份不是没有做出过这样的猜想,但是当这种猜想忽然被证明是事实的时候他也吃了一惊。在他的思考中,老人是司马徽朋友的可能要大于他就是司马徽本人。
诸葛均会这么想,理由有两个。一是那辆牛车属于比较豪华的类型,虽然汉末对于牛车的乘坐等级区分已经不再那么严格了,可眼前这一种还是要比较高级的官僚及其家属才能坐的。而众所周知的是,司马徽虽然是名士,可他不做官。而且他才从颍川搬迁到襄阳不久,也没听说他家世豪奢到这种地步。
另一个理由则是:眼前的老人看起来实在是太平凡、太和蔼、太貌不惊人了。这和他预想中的道貌仙姿、潇洒飘逸的水镜先生真的不大一样。偏偏他还打扮得和一位老农民似的,头上随便带个帻巾,再骑着小毛驴往这辆豪华的牛车旁边一凑,看起来就像一个随着少爷小姐出门的老管家。谁能想得到他就是那位“水镜”啊?
诸葛均却不知道历史上的司马徽本来就是这么一个隐士。在他来访之前,刘琮其实也曾去见过司马徽。当时司马徽在外面锄地,刘琮的亲随就问他:“司马先生在家么?”司马徽答道:“我就是。”结果刘琮的亲随一看这人长得寒碜,打扮又不如何,那里肯信?就骂道:“死老头,刘将军的公子要求见司马先生,你是那来的老农,也敢说自己是?”
从这一出记录我们就可以看出司马徽的确是个貌不惊人的名士。当然,后来刘琮到了司马徽家,一看那路上的“死老头”果然就是司马徽,连忙磕头道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且司马徽虽然是隐士,但那不代表他不会和当地的其他名士、大姓来往。他和庞德公这样的名士,虽说自己不出仕,可家里的子弟、教授的门徒、结交的朋友那可往往都是高级的官僚。司马徽后来还有被朋友推荐给刘表的故事,这也说明他是有官僚朋友的。
当然,以司马徽那“好好先生”的作风,刘表自然是毫不费力地就把此人判断为无用的儒生——其实收敛本事而被刘表忽略这一点,司马徽和荀攸两人在荆州时期走的那根本是一个路子。只是司马徽的名头太响,这一点却是刘家父子始终不能忽略的。
这些事情诸葛均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前世也没读得那么仔细。但是他却读过那些关于“奇遇”的网文,知道千万不可以貌取人。要按照前世的笑话来讲:只要你是主角,说不定上个厕所蹲你隔壁的老头那都是一代宗师。诸葛均虽然不认为自己有这种光环,但是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司马徽家的附近,在路上撞到他出行似乎也不奇怪。
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想法,诸葛均立刻下马,对着驴子上的司马徽再一次恭敬地一礼:“琅琊诸葛均见过水镜先生。刚才不知道先生身份,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他这么做,吕蒙、樊阿等人虽然还有疑虑,可也不能光看着三公子行礼,连忙追随着诸葛均对眼前的老人表示敬意。司马徽抚模着略显银白的胡须笑道:“诸葛公子何出此言?你与老夫道中偶遇,是老夫诸多无礼要求,你却没有半分失礼之处。年轻人能如你这般谦和近人,不骄不躁,实在难得。”
司马徽金口一开,诸葛均心中暗喜。就靠这几句话传扬开去,那也能得不少的名声吧?这可不是随口敷衍的“好、好”,而是比较具体的赞扬了。不想那牛车中的少女见他脸上微露喜色,忽然冷冷说道:“虽然谦和不骄,可是实在容易满足。‘难得’二字,比起‘江南冠冕’,那可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公子的志向,难道如此之小?”
她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可诸葛均也不生气,只是带点好奇地看了看牛车方向,又垂头回答道:“人贵自知。若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品评人物,均是不如那些荆襄名士、少年冠冕的。因此倒也没有想要与各位大姓子弟在这方面争长论短的意思。”
他心想水镜先生难得开口品评人物,如今肯这么说那已经是很给面子,难道还要他给自己也安上一个“伏龙”、“凤雏”的称号?我当得起么?凑合着过两日上门见人时提起来不寒碜那也就成了。
只是诸葛均却忽略了自己从外表看来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如今他这么缓缓说来,气度沉稳,自有一种凝重的风范,分外不同于寻常少年。吕蒙等人见惯了三公子的表现,自然不会觉得如何,可司马徽观察人物那是看进骨子里去,如今这么一看,眼中登时又闪过一丝讶异。
牛车里的女子反而微微动了怒气,又说道:“公子当知易经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今世道混乱,公子年纪尚轻,怎能不想着在学业上面勤奋精进呢?如司马先生,谦和退让,那是因为他老人家学业已深,胸襟如湖海广阔,但这却不是公子如今该做的事情。”
诸葛均听得越发好奇。这位女子听声音年纪不大,可话中的道理却是深刻。而她虽然刻意做出冷漠的情状,说话很不客气,可仔细一想她的话,又能感觉隐隐透着那么一丝关心。这位女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他一边思索,一边就对着牛车窗口微笑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但均如今确实不是谦。虚,假如只说舞文弄墨,那我远远不如各位才子。不过要说对事物的见识,对地方的治理,关于这些方面,那均倒还愿意和他们论上一论。——如今这个天下,想来也不是关在书房里写几笔好字,画几幅好画。那就可以安定的。”
那女子听得一窒。眼前小子口风一转,那可就不是谦虚的意思了。这话虽然还是说得平和,其实表现的却是对寻常儒生寻章问句的不赞同,更显示他注重的乃是经世致用的实际本事。可这种本事需要的时间和阅历的浸润,不是靠死读书就成的。
她自问虽然天资聪慧、读书刻苦,却也远远不敢拿来自夸,而这少年据说年岁比自己还略小一点,竟然毫不客气地表示要和荆州名士谈论天下事物、治理地方,那未免就显得太自不量力了。
“公子,这世间事物的道理,可不是如你在厨房做菜那般,费点巧思那就成了。你要真有远见卓识,小女子愿闻其详。若是连我这里都过不去,那也不必和荆州名士论道。”过了片刻,她才淡淡地说道。
司马徽在旁边听见这话,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笑意。
“远见卓识均倒是没有。不过姑娘你若是以为厨房做菜乃是小道,那可未免把世间道理看得轻了。老子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难道不是以做菜为譬喻来谈论治国之道?而圣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饮食就如同男女婚姻,都是很重要的事情。其中关节,姑娘如何可以忽略呢?”
诸葛均看见司马徽的神情,知道他不会出言拦阻自己和少女谈论,便出言回答女子的话。他之所以挑起这种话题,为的就是躲开短处。要论背典籍、作诗文,诸葛均只有被板砖砸的份;但是要说讲论地理、物理等方面的知识,他这前世学校里上的那些课程也不是白搭的,用来忽悠古人那应该还可以。即使是讲论治理,前世自己管理过厨房,今生也当了半年的豫章郡影子太守,怎么也比那些没涉足官场的小毛头强一点半点吧?
他这半年也不是真的一点书没读,相反,其实他读得还颇为刻苦,只是不学那些儒生不分好歹死记硬背而已。再加上前世学校和网络的知识,一点古书里的词句对诸葛均来说那也不是难事。
那女子听了这话,倒是在车内微微点了点头,心想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又听诸葛均继续说道:“就那均为司马先生做这蒸饼来说吧。这种食物是以麦磨粉制成,看来似乎简单,其实奥妙不小。世人论及二麦,都以为是贫贱的食物,却不知道他们本是制作食物不得其法而已。”
“哦?小女子愿闻其详。”
“所谓二麦,分为大麦、小麦。大麦可以用来制造饴糖、酿酒、当做饲料,也可以食用。但世人多喜欢连皮煮粥或者混入米饭食用,因此觉得粗糙难吃,其实只要去皮就会减轻这种口感。不过若要做蒸饼,首先应该选取小麦。否则就没有了松软的口感。”
要说食物,那是诸葛均的本行,因此他信口道来,胸有成竹:“小麦更适合面食,人们却用来粒食,已经是一错。磨面之时,又不知道选择磨石,除去混杂在麦粉中的粗皮,结果面粉黝黑粗糙,吃起来自然难吃,这就是二错;做饼之时,忽略了麦种不同,磨成面粉所能制作的食物也有差异:面粉手感筋度强的才能用来制作蒸饼、汤饼等东西,而面粉筋度弱的只能用来调和或者另作他用。世人往往用后者制作蒸饼,结果做出来不成模样,滋味难吃,那就是第三个错误。”
“有了这三个错误,本来应该白净细致的面粉自然也就变得粗糙难吃,而且这种做法又难以消化,结果淤积在肠胃之内,造成吃麦的人生病。人们不知就里,就以为小麦本身有毒,这又是一个妄谈。”
“公子既然知道这是妄谈,可知道解救的法子?”车内的少女听得心头一动,忽然出言问道。
“既然是积食不化,那么自然是服用一些利于消化的食物。最常见的莫过於芦菔。另外适当辅佐运动,也是有利。如果时间太久,就需要考虑饮食搭配,结合药物,缓缓食疗,稍微麻烦一些。”诸葛均回答道。他说的芦菔就是后世的萝卜,不过汉末这名字还不流行。
诸葛均这些话其实是说给司马徽听的。
在汉末古人的食物依然以粟、稻为主,小麦的面食普及率不高,而且往往又是不加酵母的做法,而粒食的麦饭更被看做是难吃的东西,甚至作为清官不喜爱享受的标志。直到后来三国鼎立,大力推广小麦种植,状况才有改善,真正让中国人改变了对麦食的偏见,使得面食登上中华美食的舞台,那却要从晋朝开始,然后兴盛于唐、宋,终于独树一格,大放异彩。
诸葛均有心在豫章郡推行小麦种植,就不能不考虑到收割之后的食用问题。毕竟只有好吃的东西,人们种植起来才有动力。因此他口中论说小麦的做法,其实讲的却是民生。人民若是喜爱食用小麦,那么需求量就会一直上升,对于农业自然就会带来变动甚至革新。后世唐宋朝时期江南麦作的繁荣,其中也有这些方面的原因。
这其中含有的深意,水镜先生是否听得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