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先生在笑。
听了诸葛均的话,这位老人眯着眼睛,捻着胡子,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不过,被他这么笑着看,诸葛均一点都不会产生不愉快的心情。这或许是因为笑容之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没有一丝恶意的缘故吧?
“公子的话真是有趣。老夫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有意思的话题了。”司马徽用与他的年纪不符,充满活力与好奇心的声音如此说着:“而且老夫也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反过来考较呢。”
“在南方推广种麦,用从教育给人民更便捷、更美味的饮食角度来改变百姓们的饮食结构,然后进一步去改变食物生产的难题。说实话,老夫从来没有想象过竟然还有这样的治理方式——不,不对,应该说这本身只是最基本的东西,只是这天下的人们都被战争与困苦约束了想象力,反而想不到那里去呢。”
老人的声音说到这里的时候,添加了几分自嘲,而看着眼前少年的目光就增加了几分赞赏。
“啊……”一个不经意间月兑口而出的惊叹从牛车里飘出,虽然看不见里面,不过诸葛均可以想象牛车里面那位大小姐用娇女敕的小手掩唇惊呼的模样。
果然被看穿了啊……诸葛均苦笑着想。他之前所说的话与其说是一个解释,不如说是一个提示。二麦的正确吃法、面粉制作的改良与使用、因不习惯食用麦类带来的肠道疾病的解决办法——虽然诸葛均说了这些东西,但是隐藏在这些方法背后的真意,他一个字都不曾提及。
这的确是一场诸葛均故意隐藏起来的考较。在说这些话时。不只是他要在水镜先生面前表现,而且他也想要看看水镜先生的反应。
如果只是那些寻章问句的所谓“才子”,他们是不会注意到其中可以带来的变革和利益的;如果只是那些附庸风雅的所谓“名士”,他们大概只会把这些东西看做普通的雕虫小技而忽略掉吧?
说到底,中国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或许都是被这样的人把持也说不定。比起从最基础的地方去改善人民生活,他们更重视台面上的旧有统治制度;比起从现实角度考虑如何去调和、糅合政治经济矛盾,推进生产力的发展,他们更重视的是隐藏在所谓“大义”或者“面子”下的既得利益。于是一个个可以改变世界的机会就这么从国人手里溜走,最后留给后世无数的叹息。
如果司马徽也是如此的话,那么这位颍川名士也不过是徒具虚名罢了。这样的人,需要采取的应对措施是完全不同的。诸葛均只需要拉拢他、利用他的名头就可以了。
但是,显然这位老人具有的学养是真材实料。司马徽非但很轻松地指出了诸葛均想要表达的真正意思,连他心里打的小九九也一起看穿了。而且他言词里表现出来的从容和大度更让诸葛均大为佩服。
或许这也是人生阅历的不同吧?即使是前世加上今生,诸葛均的年纪也依然赶不上司马徽。无论如何,在诸葛均看来,水镜先生的确具备品评他人高低的资格。
“不过,诸葛公子的办法虽然巧妙,可是那也必须是掌握了相应的技巧才能做到的。从这一个点来看,一般官吏想不到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牛车里的少女轻声地说。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镇静,而且她提出看法也不能说不对
诸葛均提出的这些办法,是建立在后世千余年中国人对于面粉类食物制作的经验基础之上。所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司马徽却摇了摇头:“不,老夫所赞赏的,并非只是诸葛公子提出的制作麦粉办法。归根结底,在想出办法之前,我们首先应该具备的是一种考虑、观察事物的习惯,不是么?”
“可是……”
“你仔细想想。假如有一个人在费尽心血地考虑如何做出好吃的,我们一般都会以为他是贪吃吧?如果有一个人在搜求各种新奇的食物,为之制作各种新鲜炊具,我们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奢侈的人呢?当看到一位官吏食用粗糙的麦饭时,我们一般的评价是什么?清廉,不是么?”
水镜先生缓缓发出了一声长叹:“可是,老夫忽然觉得,这些看法其实未必都对。官吏和老百姓一样吃难吃的麦饭,老百姓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不过是一种心理平衡罢了。官吏真正应该做的是让老百姓吃上他们乐意吃的食物。而他的做法可以有两种:一是让百姓有能力购买更高昂的食物;二是让麦饭变得好吃起来。”
“但前者需要改善民生,还要考虑地理、物种条件;后者却是立竿见影。只是我们都受成见所拘束,一味注重前者,却忽略了最基本的后者。往往最负责的官吏也只会注重‘怎么种’,却忘记了还有一个基本的问题:‘怎么吃’”
一边说着,司马徽忽然在驴子上对着诸葛均行了一礼:“今日与诸葛公子一席话,老夫感受很深,真是受教了。”
诸葛均连忙避让,口中说着不敢当,同时心中感慨:看来前世历史上诸葛亮治理蜀国,从水利、运输、纺织、盐铁甚至天然气多方面入手,又看重发明创造,这些广阔的思维必然和司马徽这样不拘泥成见,胸襟广阔的老师是分不开的。
“说到这里,老夫的肚子倒是有些饿了。诸葛公子这蒸饼能否让我吃上两个呢?”司马徽见诸葛均谦让,忽然笑着说道。
“本来就是要送给先生吃的,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只是先生乃是我的长辈,请按辈分叫我就可以了。否则均承担不起。”诸葛均也笑了起来,连忙让吕蒙送上食盒。那食盒里面还附带数双筷子,是设计时考虑到让人食用方便的措施。这次送礼时也一并带上了。
司马徽取了一双筷子,夹起一个蒸饼。他见那蒸饼依然热气腾腾,就吹了两口,待得温了才送入口中。一口咬下,只觉得蓬松柔软,而且带着淡淡的柑橘甜香,比那死面做成的饼类分外不同。内中的馅料乃是新鲜菜蔬、肉类、食盐、姜末、花椒按比例混杂蒸熟,吃起来很有口感层次,带着新鲜酱汁滑入口中,分外刺激人的味蕾。
水镜先生吃得眉开眼笑,大声叫好。车里的少女听得心头好奇,忍不住道:“先生,可否让我也品尝一个?”
“哦哦哦……真是对不住,老夫吃得忘形,倒是忘了贤侄女你了。均贤侄你看……?”司马徽倒是也不客气,直接就改了对诸葛均的称呼。不过这也说明他与诸葛均的关系又亲近了一层。
“既然送给先生,自然就是您的东西,任您处置。”诸葛均连忙答道。
见诸葛均同意,牛车前面的帘子轻轻一晃,下来一个少女,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笑嘻嘻地走到跟前,取了一双筷子夹了两个新鲜的蒸饼,又小碎步跑了回去。诸葛均见她一身丫鬟打扮,想来是车上少女的亲随。
不多时,就听得车上也是轻呼一声,带着几分惊喜。司马徽哈哈笑道:“贤侄女,这蒸饼味道不错吧?你日后可有得口福了。老夫吃蒸饼也有数十年,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要是麦食都是这般滋味,老百姓还不抢着种啊?”
“先生!”车里传来一声娇嗔,似羞似怒。
“哦哦哦,是老夫多事了,呵呵呵。”司马徽笑着又夹起一个蒸饼,大嚼起来。他虽是名士,家境却不算好,平日里种地养蚕都是自己上,因此在北方吃麦食的机会真的是很多。但如诸葛均做的这般美味他的确是平生首见,想来当年灵帝在皇宫里吃的“胡饼”滋味也未必就能超过这东西,真不知眼前的少年是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的。
“请教诸葛公子,蒸饼我也曾吃过,却不曾有如此绵软甘香的滋味。不知道这其中又有何奥妙呢?”车里的少女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开口询问。
诸葛均微微一笑:“其实做面食,要紧的就是发面。这东西如今人们用得少,所以吃起来就稀奇一些罢了。”
“发面?”司马徽和那位少女齐声问道。
原来汉朝的时候面食开始普及,但是对于发酵的技术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因此人们吃的面食多是死面做成。真正的发酵技术开始提高要直到晋朝才开始,到了宋朝时期,面食在江南江北都已经巍然成风,才算完善固定下来。
那时候采取的发酵技术,大约就同于后来的“老面”制作技术,想办法从自然环境中获取天然的酵母。而西方世界古代制作面包也会走同样的路线。而且这些办法其实直到诸葛均的前世都还会厨师们采用。
一般来说,就是将一定量的麦粉混合进一定量的水,二者比重约为5比7.放入干净密封容器,室温放置一天,这是种液。
然后放入和之前麦粉等重的面粉和水,搅拌均匀放置一天。此时种液会胀大,冒泡。于是取一半种液,混入之前等量的面粉和水,搅拌均匀再放一天。之后如法炮制,再放一天。这时候观察种液,等种液胀大一倍(可以靠之前刻下的痕迹确认),取出一半,这次加一倍重量的面粉和水,搅拌均匀放半天。等到有气泡产生,取出一半,再放入等重的面粉和水,均匀搅拌放到种液胀大一倍。
以上过程都必须是干净密封容器,室温,水为干净的白开水。如果过程有霉味、异色的浑浊、长出白毛,那就是完全失败了,不要犹豫,赶快扔掉。另外取材不一定是面粉,也可以是各种果实、酸女乃——当然,以诸葛均目前的条件要搞到这些还不如直接利用手头多余的麦种做出来的面粉……
经过这样反复的过程,微生物们就会酿造出奇迹,制作出天然的酵母种。这种过程比传统的老面制作法要麻烦不少,但是好处是比较能避免混入有害杂质。因此诸葛均最后采用的是这种法子。
酵母做出来后需要每天喂养,隔得时间略久,最好就要重新制造,避免有害病菌混入太多,对人体造成伤害。
不过即使如此,利用酵母对面粉发酵过程中依然可能出现老面发酵的类似问题:发酸。这种情况下就需要食用碱登场来补救了。
而这也是汉末采用发酵少的另外一个原因:首先缺少用碱中和酸味的知识;其次就算知道,食用碱也不好搞。
我国古代的食用碱一般来说首先是天然取碱——也就是所谓的破冰取碱。在大西北的盐碱湖,大冬天破开冰面取沉积在下的食用碱结晶。这种做法在汉末风险成本高,而且地域偏僻辽远,自然没办法普及。
而另一个办法则是草木灰制碱。
简单来说就是燃烧可食用的植物茎干、外壳,将其灰烬倒入干净的白开水中,反复搅拌溶解,等待澄清后舀走表面浮沫,倒出上层清液,沉淀物则抛弃不用。然后将这种溶解清液煮沸直到结晶,就形成了碱的固体。当然,这和破冰取碱的碱化学成分不一样,前者是碳酸钠,后者是碳酸钾,但作用却差不多。
这种制造法即使到了诸葛均前世的年代,很多地方的农村依然会采用,只是规模越来越小而已。毕竟这种发自制作的碱并不纯净,效率低下,过程又很麻烦,远不如工业制碱。但工业制碱的原材料诸葛均根本不知道怎么弄,因此他也只能暂且采用这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