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七剑 正文 七、碧血精忠英雄汉,少年裘马玉面郎(1)

作者 : 未了生

残阳如血,染得天际一片腥红。|我|搜小|说网人字征雁向北疾行,贴着赤色浓浆一般的重云,破空而去,给山峦下的绵绵长路,留下一声悲吟似长鸣。

狂啸的大风扇着一面面的大旗,张扬出跋扈的姿态。举着大旗的人,高坐马上,在疾驰着的四百余人组成的骑军队列中,巍然抬起头,傲视前方,眼中露着凶狠的神色。大旗上,赫然书写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九个黑体大字。

血色的残阳被他们甩在身后,道上马蹄起处,烟尘滚滚,在血色的天空下,沉默的落日前,吞噬着世间无穷尽的哀叹与愁怨。

这四百人组成的骑军队伍,急速地驰骋着,但队形始终保持着整齐、庄重与严肃。马上的人俱是头戴青黑色的幞头,身穿绣着飞鱼图画的银白色的丝罗衣装,腰间悬着黑色刀鞘。刀鞘被颠簸得震动着拍打着人的胯部;里面插着刀,像是烦躁不安,急切地等待着某种使命的召唤。

这些人俱是锦衣卫装束。

为首一人,披着朱红色的斗篷,戴着与众人不一样的官帽。衣饰极显华贵。他像是这众人的首领。只是看上去,年岁已经不小。而不怒自威的仪态,即显出一股领袖一方的气度。眉宇间更透出杀伐决断之意。只是相貌太丑。一满脸的麻子,双眉左短右长,眼皮右双左单,眼睛东凸西凹,鼻梁上歪下塌,嘴唇鲜血般殷红。不说话时,嘴死死地闭着,好像缝合在一起似的。胡须半灰半白,却只留了唇上两道髭须。

这人便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田尔耕。一位杀人不眨眼、手上沾满血腥的特务头子。魏忠贤的亲信,诸爪牙之一,并列“五彪”。

纵马飞奔的田尔耕,显是心事重重,目光中透出深深的焦虑。这位叱咤风云、阴狠决绝的人物,居然也会有焦虑的时刻。又会是什么事,才能让这样的人可以内心焦灼起来呢?

他们又要去哪里呢?

一名年纪很轻的锦衣卫忽然警觉起来,他往四周低匐的矮山丛中望去,右手却悄悄地撤离了攥着的缰绳,轻轻搭在腰间刀鞘上。同时注意身前马上的田尔耕,保持住高度的警惕。

这名年轻的锦衣为,模样极其俊雅。脸上两道细长的眉毛,便是女子见了也要妒忌。眼睛又明又亮,无时无刻不在勾人心魄。嘴唇像涂过胭脂一般,却没有任何一种胭脂能够胜过这嘴唇上的清润隽秀之色。更难得他皮肤白得像女乃一样。整个人竟像是用羊脂玉雕成似的。

他叫骆轻容,是田尔耕的心月复。虽然年纪甚轻,却办事老练、利落,更心狠手辣。曾经审问东林党党徒,割掉了十几个人的舌头。而后便在审讯间里,用炭火将割下的犯人的舌头炙烤成焦脆烂熟,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并谓他人说,这名目叫做“人舌宴”。闻者皆惊。

骆轻容的另一个身份,是田尔耕的义子。田尔耕待他素来与众不同,更把自己的绝技“五莲九荷掌”相授。更难得这骆轻容天资颖慧,悟性极高。不出二年的工夫,便把这套掌法学成了大半;如此更教田尔耕赏识、器重。这一次,田尔耕出京亲自督办一件大事,便把他义子骆轻容也带了出来。

忽然,一支哨子箭从那山峦间的密林处射来,划破黄昏静谧的天空。

“有点子到了!”骆轻容轻轻说了句。便把马一勒。同时,身子蹿起,笔直地跃向空中。再看他手中,已然握住了那支射来的羽箭。

这队四百余人的锦衣卫骑军却并不停下,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驰骋前行。田尔耕更是神色不改,依旧想着自己心中的事情。

骆轻容几下起落,便已到了那片密林中。就听密林中一阵呼啸,顿时现出一条条身影来。就看最先奔出的一名身材胖大的汉子,手中提着两把钢刀,径直奔向骆轻容,口中叫道:“灰孙子,受死来吧!”

不料,那个“你”字声音才呼出一半,那汉子的脖子上已然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从破了的口子里射出,渐了骆轻容半边脸。可骆轻容的刀,还依旧稳稳地插在自己腰部悬着的刀鞘中。[全文字首发]原来是他迅捷无比地以擒拿手法用那汉子自己手里的刀,割了那汉子的脖子。

这时,又有两条人影乍现在骆轻容身前,刀光闪动,两柄冒着寒气的刀已经落在骆轻容身周三尺不远处。那被割了脖子的汉子的尸身这才扑地倒下。骆轻容连那突袭的二人是什么模样也没看清,便依着刀奔过来的路子,祭出“五莲九荷掌”来。一双手上好似开了朵朵莲花。恰似花谢纷飞,荷影婆娑间,那两名突袭的人便已经毙命。

骆轻容身形不停,右手一招,从袖口射出七支袖箭。就听“啊!啊!……”地几声惨叫。林子里便有几条人影倒下。落日余光照在一俱俱尸身上,耀得那些人脸上插着的细箭闪烁生辉。箭身上满布坚齿。

忽然,野草丛间飞出一人来,那人也不打话,两掌并力劈出,一齐摁向骆轻容胸前。骆轻容微微一诧,不敢怠慢。他身形略缓了一缓,看清对方掌势来路,乃把身子一侧。突然提速,纵出七步之外。再看那人的一双肉掌已经拍在一颗松树身上。“咔嚓”声响,松树已经断作两截。

这时,骆轻容才把腰间的刀,从刀鞘中抽出,掣在身前。

“李渔火在哪?是他派你们来的?”骆轻容喝道。

※※※

趁着混乱,钱是命忙拖着他义兄吴三桂走出浔阳楼来。

外面的雨下得正大,雨滴急切而紧凑地撞击着行人的头顶,激烈地溅起的绽开的水花,反倒把落下的雨托起,泛滥成水的世界。

吴三桂内心烦乱、焦躁,而且懊恼。他觉得自己这次进关到中原,实在不顺。几乎没有哪一件事是顺利的。麻烦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时刻和他捣乱。而自己的人生更加不可捉模,未来就像眼前这场雨一样,无所凭依,来去匆遽,热切而汹涌澎湃地投入到世界上来,却最终变成地上的沟渠与死水,慢慢干涸。

钱是命看着身旁略微发怔的义弟,见他和自己一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浇得如落汤鸡般,猜想是义弟本是贵介公子,不惯受这等委屈,便想着找个什么东西来为他遮遮雨。

正东张西望的工夫,便瞅见街对过一间杂货铺前立着一个婆子,正朝他二人招手。钱是命便向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询问她是否是在招呼他们。那婆子便叫道:“多大的雨啊。你二位淋得跟溺了水似的。过来吧。”

钱是命便拽着吴三桂往那婆子门口去。走到跟前,才瞧清楚,那婆子也就四十几岁;一具略约丰腴的身子,斜倚在门边儿。一支花插在她头上,被风轻轻拨着。那身上崭新的布料,虽不上档次,但颜色鲜艳得惹人注意。婆子脸上神采飞扬,未说话时,便已堆下笑来,褶子绽开,牵起那涂着朱红嘴唇的口,露出玉米粒颜色的牙。手里攥着半把瓜子,才从嘴里嗑出几个皮儿来,“噗噗”地吐着;却犹有一点皮屑粘在唇边。

那婆子笑道:“奴家一看您二位,就晓得是打外地来的。这镇子上几时能见到似您二位这样风姿的大官人?虽是被这雨蒙着奴的眼,又隔得大老远,奴也能认清您二位是什么样的人物儿。”说着话,就捧住了那吴三桂的胳膊,使劲儿地往门里拽,犹道:“这么大的雨,岂不是欺负人?浇得二位官人这般不受用。奴可真看不入眼。走,到奴家里去坐坐。避避雨。”说着,又揽住钱是命的胳膊,眯着眼笑道:“奴家里头,就两个人住。一个是十七岁大的黄花大丫头;没见过生人,臊着呢。再就是奴。可是奴是好心的人啊,看不得人受委屈。见你两个被淋成这样,奴的心就万把针戳着似的疼。”不由分说,便使足力气将那钱、吴二人往屋里推。

才进了屋,就见一个袅娜的女子横卧在一张床上。懒懒洋洋地瞧着进屋的人。左脚勾着一只绣花鞋,半月兑半穿着的,挑在足尖轻轻地摇着。一双妙目打量着人,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似是漫不经心,心里却早有了主意。

这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昏暗暗,模模糊糊。钱、吴二人也看不清那床上女子的模样。只是乍然见到一名窈窕的女子横在床上,拿胳膊半支着头,身子蜷曲着,脚翘着摇晃着。钱、吴二人心里便怦怦地跳了起来。吴三桂脸上弹棉花似的抽搐着,抖开嘴尴尬地说道:“不方便,我们走。”却不挪两只腿,只把上半身往门外略倾。早被那婆子一把抱住,听她笑道:“走?走哪去?这大雨的天儿。在屋里呆着吧。”说着,便往吴三桂脸上亲了一口。倒把吴三桂吓了一跳。

吴三桂捂住脸,一时哑巴了嘴,想要急,急不出;想要怒,怒不起。怔在原地,发起呆来。钱是命眼睛一转,就知道他二人进了供宿娼的野店。便要拽他义弟走。却被那婆子横腰抱住,嚷道:“你是好男子,就得晓得咱们娘们儿的心。奴十八年前就死了男人,带着这么个大丫头,挨苦过日子。一个年轻的寡妇,哪有容易的?就盼着能有个汉子进家门,为我们娘们儿主张。今儿可好,遇着您二位一看就是体面的人儿。您二位好歹留一宿。奴也不敢指望您二位中谁做奴的女婿,只盼着有个贴心的,今晚儿能暖暖咱娘们儿的被窝,温热温热咱姑娘的脚。”说着,上去一把月兑下那床上女子脚上的鞋,把鞋狠狠地塞进吴三桂的手里。

吴三桂尴尬地握着那女子的绣花鞋,心里乱突突地跳。嘴巴却像是被石头塞住了一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怔在原地发傻。

钱是命先叫起来:“我们没钱!”便要走。那婆子冷笑道:“没钱?没钱能上浔阳楼喝酒去?许是您没看上我们姑娘吧。告诉我的爷,咱家姑娘不差哪去!芍药一朵,刚吐了花苞,还鲜、还女敕着哩。奴虽过得日子苦,却把心思、精力都搁在她身上了,养得姑娘能赛过蟾宫里的娇怯怯的嫦娥。”便往那床上一努嘴,说道:“自个儿凑近瞅瞅去。看你丈母娘我说的对不对?”

钱是命急道:“真没钱!有钱,骗你,我是你孙子!”那婆子冷笑道:“我还不当你女乃女乃呢。”说着便来搜钱、吴二人的身子。钱是命道:“你搜,你搜。你能找出一两银子来,我跪下喊你声妈。”那婆子搜了半天,却真没搜出半锭银子来,脸色便难看下来。却道:“既然来了,也别惦记着走。好歹跟我们娘们儿睡一个。不是睡我,就是睡她。睡她得五两银子;睡我,容易,五十钱就依你们。”

那床上的女子听说这二人没银子,便哼了一声,从床上跳下,一把夺过吴三桂握在手里的自己的鞋,然后穿在脚上。狠狠地瞪了吴三桂一眼,便扭身往里屋去了。她这过来一瞪眼,吴三桂才瞧清楚她模样,身上便酥得软了。果然是个美人!吴三桂心一横,便把“照胆”名剑解下,放在桌上,说道:“这剑也值几百两。当在你这儿。成吗?”

那婆子也不去拿那剑看,只离着老远站着,拿眼往那剑上瞄了一下,轻蔑地道:“拿剑抵,也成。还是得和我。”说着,身子一抖,肩膀便从衣中露出。这般半露肩膀地站着,倒也十分妩媚。这婆子其实相貌不差,虽然年纪大些,却也有些姿色。吴三桂看着她,倒略约有几分心动。正犹豫的时候,那婆子先就自己靠过来,歪歪扭扭,一下倒在吴三桂怀里,口中娇喘出声,说道:“哥哥,奴虽虚长你几岁,但多活的那几年都是白饶的。合该今儿遇着你,奴才觉着那日子是日子。你今儿没钱,不碍的。没钱时,我陪你;有钱时,你再叫我丈母娘。哥哥,亲我一亲。”

那婆子倒在吴三桂怀里,把肩膀露着。一通火撩拨得那吴三桂也不再顾什么了,狠狠地抱住了那婆子,把脸奋然贴到她肩膀头,撅嘴去使劲地亲。钱是命见了,也猴急起来,忙蹲了下去,就来扒那婆子的裤子。

正手忙脚乱的时候,那屋口的门却被人一脚踹开了,就听蹿进来的人抬了调门骂道:“浪货!今儿让你们娘们儿见真章!”

※※※

长剑颤动而至,直指浔阳楼里那神情悒郁之人。这一剑分明便是要取他性命。神情悒郁的那人也不禁脸上变了颜色,显出吃惊的样子。

却见他同伴,那彪悍之人已是救应不及;却危急之中,将手伸出,挡在他身前。“嚓”的一声响。那柄长剑便穿掌而过。血从剑边飞射而出,溅在突袭之人的胸前。

得那彪悍之人这一以掌穿剑而御,便就此缓住了那凌厉迅捷的一剑的势头。这一剑穿透插进彪悍之人的手中,便刺不到那彪悍之人的同伴。那刺客也是吃了一惊。

彪悍之人竟不将手从那剑上撤出,反而把那手向前去推,就见长剑在他掌上穿行而过,利刃割得掌心的肉,滋滋声响,血泉涌似的溅出。待看那彪悍之人的手挪至那剑的剑托处时,就看他手掌一握,便抓住了那刺客的手。彪悍之人的手型甚大,比常人要大出一倍有余。只见他用手紧紧抓住那刺客握剑的手,奋力一掰。“咔嚓”声响,便扭断了那人的手腕。再看彪悍之人将手一扬,便卸下了那刺客的手掌。断腕处,鲜血喷涌激射。这几下动作,只在转瞬间完成,快得脸眨眼的工夫都没有。

那刺客也极是悍勇,虽然奇痛,却一声不吭。他连忙踢起一脚。这一脚竟不是奔那彪悍之人而去,而是奔那彪悍之人的同伴而去。这刺客一心只想取那神情悒郁之人的性命。

那彪悍之人早料到这刺客还会再施杀手。便已然伸出手去,后发先至,便摁在那刺客的膝盖上。彪悍之人五指奋力一捏,只一下,便把那刺客的髌骨抓了下去。接着,用手抓着那卸下来的髌骨,朝那刺客脸上掷去。这一掷,力量奇大。髌骨一下子穿透那刺客的面门,将鼻梁打穿,扎入面部以内。再看那刺客身子晃了几下,便扑地倒了,就此毙命。

这时,那彪悍之人才把掌中穿入的剑,拔了出来。再看他身前,已是流了一滩的血。

忽听一人鼓掌道:“不愧是京城第一高手,‘碧玉狮子’向无忌。佩服,佩服!”

说话的那人蹲在浔阳楼二楼的一处窗口。只是他背上还驮着一人。被驮着的那人眯着眼微笑,表情诡异。

窗口蹲着的那人说道:“我听说‘碧玉狮子’向无忌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后来入宫当了侍卫。了不起。可比咱们有出息的多了。是吧,老大?”最后句话,是问他背上驮着的那人。只听他背上驮着的那人答道:“血菩提自称川西第一剑。却被人抓掉了手掌,扣掉了膝盖骨,又打穿了面门。死的如此难看!嘿嘿。胡吹大气的家伙,本事不过平平。”

刘一仙等人听了“血菩提”三个字时,都是吃了一惊,他们知道血菩提是江湖上极有名的剑客,向在川西一带出没;剑法、武功十分了得。没想到竟是适才突袭行刺却被那彪悍之人所杀的那人。

那彪悍之人被窗口蹲着的那人称作“碧玉狮子”向无忌。这向无忌的名头,刘一仙等倒是未曾听说过。但见他武功高强,且为人勇悍,不惜被剑穿透手掌,而相救同伴,当真算得英侠勇烈、仗义豪迈,教人佩服。而他举手间便杀了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名剑客血菩提,更教人惊异、钦服。

铁云飞却低下头,惊疑起来:“向无忌的名字,好像在京里也听过。他是谁来?是宫里的侍卫吗?如何会到这里来?”

“云宫二妖,你们懂个屁!血菩提的剑法,在当今天下,能教他使上三十招的人物,除了‘南月北雪’外,根本是寥寥无几。”只见楼梯口上不知何时也站着一人,却对窗口上的那二人说道,“若不是这位向大侍卫,以掌穿剑,使得血菩提使不出剑上的第二招,又如何能轻易地杀了他呢?要想在一两招间就要血菩提的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教血菩提使剑。嘿嘿。其实要杀血菩提不难,但要令血菩提杀不了他想杀的人,那可就难了。所以,这位向大侍卫很了不起啊,大智大勇!”

窗口上蹲着的那人冷笑道:“黑煞蝙蝠,你有本事,你上去。我们兄弟不怕你抢走买卖。”

刘一仙等人听了那几人的对答,心里更加吃惊。这站在楼梯口的那人,竟然是黑煞蝙蝠,而窗口那二人竟是云宫二妖。据说,黑煞蝙蝠是湘西鬼教里的高手,武功比之鬼教教主鬼圣也差不了多少。而云宫二妖是活跃在西域的强盗。这三人都是邪魔外道,生平恶贯满盈。

(作者按:本回目中“碧血精忠英雄汉”指向无忌,“少年裘马玉面郎”指骆轻容。骆轻容系本书一百六十回中重量级反派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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