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要强忍着才没有冲进前堂,她头回知道,自己对这个老实孩子是如此的在意。
大太太又拉拉杂杂地问了一些三少爷在武当习武的锁事,三年以后的林思敏谈吐稳健,说话也圆滑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般直来直去,当初走得屈辱,走得凄凉,如今在他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怨怼,也看不到半点委屈,有的,只有内敛,平和。
说了很多废话之后,他终于问起了三姨娘:“……儿子在武当接到姨娘的信,说是会来长沙,儿子头一回来,还不知道姨娘如今住的是哪个院子。”
大太太的脸色就有些尴尬,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敏儿啊,你要坚强,你姨娘她……”
林思敏就猛然抬头直直地看着大太太。
那眸子太过亮澈深遂,看得大太太竟然有些心虚,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她得了败血症,你也知道,这是绝症,又正是你大姐姐大喜的日子……”
在那样如冰潭般的眸子注视下,大太太的说得很艰涩,一句话半晌也没能说完整。
“姨娘住在哪里?”林思敏平静地追问了一句,只是声音越发的沉哑,眸中暗潮汹涌,不过才十五岁的少年,立在堂中就如一颗高大的山松,给人一股强大迫人的气势。
大太太就有点说不下去的感觉。
“三少爷,是奴婢把姨安置在夹道小院里,那边虽然小了点,但一应事物齐备,照应得也周全,太太又请了大夫天天为她诊脉,好医好药的也没断过……”一旁的涂妈妈不由有些同情大太太,哪有在庶子跟前连话都说不齐全的嫡母,大老爷还不许三姨娘进府呢,没让三姨娘露宿街头是大太太的仁慈。
“儿子就去看她,母亲保重,儿子告退。”林思敏面上波澜不惊地说道。
大太太就松了一口气,又告诉林思敏他的住所还是垂阳斋,里面的摆设物件和岳阳府的差不多,当着他的面又吩咐涂妈妈派人好生收拾,看短了什么,都给三少爷补全了。
林思敏走后,阿九从后堂里出来,就看到大太太正在拿帕子试汗,数九严冬,面对林思敏大太太竟然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到底也不是个心狠之人,明明她还算做得不太过份,却心虚至如斯,阿九是真心喜欢这样的大太太。
“小九,你的络子打完了?”大太太轻嘘一口长气道。
“差不多打完了,正想去问大姐姐还有什么可以让小九做的。”阿九微笑着走近大太太,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感觉这双手冰冷如铁,不由叹了口气道:“娘,不怪你的,你做得很好了。”
大太太就定定地看着阿九,眼中泛起一层泪意来:“当初她非得留在岳阳不肯跟着一起来,我就劝过她,也留了人服侍照应,谁知道她就得了那个病,原以为她就会死在岳阳了的,怎么知道她在这个点子上回来了,娴儿的亲事又是府里头办的头一桩大喜事,她那病也太碜人了一些…”
大太太反握住了阿九的手解释。
“……还是应该让她进二门的,就住垂阳斋也好啊,敏儿肯定不会介意的……”全然不计较,当初林思敏把大少爷推下池塘的事,林思敏有这样的嫡母,还算运气不错。
“住都住了,三哥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她会知道您的心意的。”阿九就柔声劝大太太。
“小九啊,你三哥跟你最好,你去帮娘看看,带点燕窝银耳去吧,我也不知道,到了这当口,还有什么好补药是适合三姨娘的。”大太太有些混乱地说道。
阿九求之不得,忙点头应了,就和青绫去库房拿东西,人一走,涂妈妈就皱眉对大太太道:
“我的太太,您怎么让九姑娘去看三少爷啊?”
大太在有些愣住:“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大少爷知道了又要不高兴了,当初三少爷可是被赶去武当山的,大少爷可是……”涂妈妈对大太太的迟钝还真是无语,当初那件事情,怕是除了大太太,谁都能看得出来,是大少爷设计了三少爷,为的,还不就是阿九跟三少爷走得太近,大少爷心里不圆泛?
大太太可是大少爷的亲娘啊,怎么儿子的心思就一点也猜不透呢。
但有些话又不能说穿,涂妈妈只能叹气道:“虽说您是把九姑娘当姑娘一般地养着的,她和二少爷几个也和睦得很,可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林家女儿,三少爷如今长成了个堂堂男子汉了,阿九和他就应该有些避讳了,您让她去,她又不得不去……”
话说到这份上,大太太才恍然有些了悟,想起了大姑娘曾对她说的话,疑惑道:“你是说,小九和敏儿……所以捷儿才会……”
“奴婢什么也没说。”涂妈妈无奈地说道:“奴婢只是说,少爷姑娘们大了,应该有男女之防了。”
取过补品,阿九就对青绫道:“娘那里只怕还有别的事要忙,青绫姐姐先回吧,我一个人去夹道小院就好。”
青绫也没多想,就依言回了正院,涂妈妈见青绫回来,越发不高兴,就说了青绫几句,青绫觉得委屈,大姑娘要出嫁,大太太身边的事情又多又繁杂,她回来不也是怕涂妈妈几个忙不过来么?
正暗自垂泪,就见大少爷从外头进来,见就和声问:“这是怎么了?又被涂妈妈训斥了吧。”
说着,轻轻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青绫有些不自地接过帕子道:“多谢爷,没什么的,涂妈妈是怪奴婢没好生服侍九姑娘呢。”
大少爷笑道:“小九不是有冬梅和红绢么?什么时候要青绫你服侍了?你只管服侍好太太就成了。”
“您是大少爷,当然可以这么回,奴婢不过是个丫头,妈妈要拿这些小事作伐,奴婢还不也只能受着。”青绫打小就和正房的几个孩子熟,又是大太太身边得力的,言语间就没顾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涂妈妈也不是个糊涂的,好吧,你仔细说说,你怎么没服侍好小九了,是小九没使唤得动你,还是你慢待了她呢?”大少的眼神有些发冷,青绫抬眼触到他眼中的一抹凌厉,才反应过来,这一位可是个厉害的,要是误会自己对阿九不好,指不定会给自己吃什么闷亏呢,忙解释道:也不是,是太太看三少爷回来了,想着三姨娘住在夹道里,就让九姑娘带些补品过去,奴婢领了补品后,九姑娘说怕太太这里忙不过来,就把奴婢打发回来了,涂妈妈就为这事不高兴呢。”
“原来如此啊,看来,你是该骂。”大少爷冷不丁将青绫手中的帕子抽回,手一声,那方绣青梅的帕子就仍在了一旁的废物桶里,抬脚进了正堂。
青绫楞楞地看着那块静躺在废物桶里的丝帕,打了个激凌,赶紧扬声道:“大少爷,奴婢让冬梅去瞧瞧九姑娘,大姑娘才还说让九姑娘帮着收捡绣品呢。”
说罢,就一溜烟儿跑了。
阿九提着补品,心情急切地朝夹道小院里赶去,远远的,就看到一个高大欣长的身影站在小院里,屋里的门却是关着的,阿九不由愕然,不知道他怎么没有进去,三姨娘难道不想见他么?
那个背影,熟悉有佰生,阿九急切的脚步就有些发滞,眼前浮现出大少爷落在池中,渐渐被淹没的身体,和他眼里决然的清辉,突然就有种返身要逃的感觉,或许,自己的靠近真的会害了林思敏……
刚一转身,后面就传来一声急呼:“阿九!”声音里思念与欣喜都是那样的浓烈,让阿九的心为之一滞,转瞬又激跳如鼓。
“阿九。”林思敏大步走了过来,双手轻轻按住阿九的肩,缓缓将她扳转过来,阿九就触到了那双久违的,漂亮的,深如黑潭般的眼睛,那样湛亮,那样深遂,像是两道磁力极大的强光,吸引着她的视线,两个久久凝视,好半晌也没错开眼。
他瘦了,却也更加结实了,三年的苦练把那个倔强狂傲的少年打磨得内敛深沉,褪去了那份稚女敕与青涩,林思敏浑身都散放着和股张力实足的力道,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纯澈,让阿九能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底,他变坚强了。
看见他的眸光里闪着欣喜,惊艳,还有一丝的欣慰,阿九的鼻子就有些发酸,喉咙干干的,发出的声音干哑得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林思敏好看的薄唇就轻轻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眸光闪耀。
“怎么没进去看三姨娘?”他的眸子太过湛亮,像能点亮上千瓦的灯泡,阿九不自在地垂下眸子,揪着自己的衣角小声问。
“姨娘不让进去,说让我等等。”林思敏两条好看眉毛拢了拢,眼里带着浓浓的忧伤。
呃……
“她不让你进去,让你等?”阿九也有些莫明,但看林思敏并无焦虑,突然就明白了三姨娘的心意,病得骨瘦如柴,女面黄如菜,她是不想儿子看到她的惨样吧,儿子来得突然,猝不及防间,三姨娘肯定没有收拾自己,这会子肯定是在屋里化妆吧。
“阿九,你长大了,长得……我差点没认出来。”林思敏敛去眼里的悲伤,垂眸专注地看着阿九。
“是不是变丑了?”他的话语比刚才随意了些,阿九也就不再拘束。
“是好看了,好看得像个小精灵。”林思敏唇边又扯开一抹笑,夹道两旁初绽的梅花在他的笑容下也黯然失色,这个漂亮孩子,刚才还一派深沉内敛的模样,如今又露出傻傻笨笨笑容来,一如阿九曾在熟悉的林思敏。
“什么小精灵,三哥又笑话我。”阿九有自知之明,自己的长相确实很漂亮,但在林家几个孩子里,也算不得是最出色的,三姑娘娇媚,四姑娘娇憨,大姑娘文静娴雅,一个个都貌似仙女儿,就是在这个老实孩子面前,自己的长相也是逊色的。
“你在武当学的也是太极吗?”不想再在相貌上纠缠,阿九换了个话题。
“不是太极,到是师父对你教的太极很感兴趣,说是要把它收入山门,我没肯,这是你教的,就是属于你的技艺。”林思敏侃侃而谈,“在山上我学的是另一套拳法,师父很有才华,除了教我武艺之外,也教我兵法。”
看来这三年,他过得很充实,在他眼里,并没有看到委屈和痛苦。
“那要不要,咱们再比试一次,不过,我可是你的师父,你要记得不能让师父太失面子哦?”阿九调皮的一拳打在林思敏的胸前,打开架式,跃跃欲试。
“你是想让我赢?还是输?阿九师父啊,这可让我为难了,赢了输了你都会失面子啊。”林思敏笑着退后一步,双手却负在身后,并不想与阿九动手。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样子,阿九也收了试,笑着抬手敲他,就如三年前一样,林思敏弯腰低头,阿九的手实实地拍在他的脑门上,看她笑得一脸的满足,他眸如点亮群星的夜空。
这时,紧闭的屋门打开,三姨娘身着一身素色棉衣,头上插着一根金簪,薄施脂粉,半倚着门框,微笑看着林思敏和阿九,这样的三姨娘比前些日子看着好多了,又恢复了几分秀美出尘,果然如阿九料想的一样,是怕儿子见到她太过憔悴的样子伤心啊。
“敏儿……”三姨娘温和地呼唤。
“姨娘……”林思敏凝视三姨娘片刻,双腿一弯,直直跪下。
“敏儿,你黑了。”三姨娘抬了抬脚,却又顿住,美眸泛起泪意,眼神里却全是喜悦和和慈爱。
“娘,儿子不孝!”林思敏跪着扑向三姨娘,伏在三姨娘的双腿间,仰头抱住三姨娘。
三姨娘惊得小心四顾,警惕地看了阿九一眼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说糊话了,快快起来,奴婢可担不起三爷这一声呼唤啊。”
嘴里虽然如是说,眼中的泪却如雨坠落,滴滴如清泉般落在林思敏脸上,打湿了少年郎坚毅俊朗的脸庞。
三姨娘流的应该是喜悦的泪吧,育儿养儿十五年,为儿抛弃了尊严,为儿尝尽屈辱悲伤,为儿耗费所有的青春和年华,终于亲耳听到儿子唤她一声亲娘,却不敢应答,哪个女儿不想被儿子尊重,那个母亲不想被儿唤一声亲娘。
可如今,儿子已经长大,眼看就要成才,就要出人头地,她这个做娘的,却没有时间再陪儿子成长,没有机会看儿子成功,没有福气为儿子娶妻,没有希望看到孙子出世,看到现在的林思敏,三姨娘的心里是骄傲的,是欣喜的,也是悲伤和遗憾的吧……阿九只觉心中酸涩难耐,喉中哽得生痛,暗暗转头身去,不忍看下去,偷拿帕子拭泪。
“娘,说好了,儿子考取武举后,再接您到长沙来,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您……瘦了好多,是不是病了?”林思敏抬手不停地擦着三姨娘的泪,哽声问。
“没有病,娘只是……”三姨娘含泪带笑,说了半句,又顿住转回头用帕子捂住嘴,默了默再转过头来:“你这孩子,三年也不肯回长沙府来见你父亲,你们是父子,还能有隔夜仇不成?娘若不回来,这一次你大姐姐成亲,你肯定还是不肯回来。”
原来,林思敏每年都有回湘,但只去岳阳,并不来见大老爷,可见当年,大老爷对他曾做过多么过分的事,让老实孩子心中也生了怨气,三年没消。
而三姨娘,只所以拖着病弱的身子回来,怕就是想在死亲化解这对父子之间的怨恨,让林思敏回归林家吧。
“我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儿子素来只是个多余的,父亲的目光又几时落在儿子身上过?”林思敏倔强的别过眼说道。
“傻孩子,严父出孝子啊,你父亲对你严厉,也是想把你教养成材,不然,当年你犯了大错,他也没怎么惩罚你,还送你去学艺,子不言父过,这样的话,你再不可说了。”三姨娘略显艰难地弯腰,试着扶起林思敏。
阿九的鼻子更酸痛了,大老爷那样对待三姨娘,明知她是被二房设计的,还是让她为二房顶缸,看她病入膏肓,不顾及夫妻情义,竟然连门都不肯让她进,那和遗弃又有何分别,这样的男人,分明就是禽兽不如,三姨娘竟然还在林思敏跟前说尽大老爷的好话,不想让他父子生仇,这是怎样一个伟大的母亲,怎样一个宽厚的女人啊。
林思敏顺着三姨娘的手站了起来,高大的他,将瘦弱纤细的母亲揽进怀里,抬眸四顾三姨娘的住,屋子简陋得如同柴房,唯一的一扇窗还破了一块玻璃,用破纸板档着,饶是阿九吩咐下人将一应用具补齐在屋里,也放了炭盆,但屋里除了一张桌子,一个破木柜,两把椅子一张床,就再无其他的家具了,这与布政使府的富贵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思敏那双俊秀的双眉顿时拧成了一条绳,眼中怒火燃起。
“他们……竟然让娘住在这样的地方,比下人还差!”他大手紧攥,一拳猛击在门框上,把三娘吓得身子一颤,差一点就没站住。
阿九叹了一口气,呐呐的不知如何劝慰他。
“敏儿……”三姨娘扶住林思敏才站稳:“这里也不差了,是姨娘……姨娘在玉砣寺求了神,许愿要让你早日学艺归来,你果然就回来了,姨娘就住到这里,守三个月的关,吃三个月的斋。”
看林思敏将信将疑,三姨娘抬眸向阿九看去,看到阿九手里提着的包裹,不由一喜,笑道:“你看,太太又让小九给我送补品来了,太太是个好人,敏儿可不能怪错了人。”
确实是大太太让送来的补品,可是……那是大太太心虚之举啊,虽然,比起大老爷来,大太太要仁慈多了,可是……于三姨娘处,还是稍显凉薄的,阿九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三姨娘的话,只见得心中郁堵得紧,很难受。
“是吗?小九,你是来给我娘送补品的么?”林思敏脸色果然缓了些,回头问阿九。
阿九抬了抬手,示意手里的真是补品:“是燕窝和银耳,太太还让拿了一根三百年的红参,补血养气的,姨娘可要记得吃。”
“外面冷,姨娘进去坐着吧。”林思敏扶着三姨娘进去,三姨娘回头唤阿九:“小九,你也来坐坐,这么冷的天,还麻烦你送来,让个丫头来就好了。”
阿九进了屋,屋里就两把椅子,林思敏扶三姨娘坐下后,就让阿九也坐,阿九笑了笑将屋角的小板凳搬来,“坐矮些更好烤火呢。”说着就坐了下去,谁知那凳子年久失修,阿九才坐上去就斜了,阿九猝不及防,一头就向火盆里栽去。
林思敏眼疾手快,长臂一捞堪堪就在阿九的脸要碰到烧红的火炭时,托住了她,并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自己的手却实实地在火上碰了一下,痛得他眉头皱了皱,忙扳过阿九的脸细看:
“阿九,阿九,有没有受伤。”
待细细打量了几遍,没在阿九脸上找到伤痕后,才松了一口气,不由一脚踢向那条破凳:
“怎么连条绣凳也没准备,林家就穷酸到了这步田地了么?”
三姨娘却惊得大呼:“敏儿……你的手。”
林思敏的手被三姨娘捉住,他忙用力挣扎,想藏起来。
阿九正不在的从他怀里退出,听到三姨娘的大呼,忙去捉林思敏的手,果然看到他白晰却略显粗糙的手背上有一大块灼伤的红痕,这才知道,他刚才为救自己伤了手,不由哽住:
“你……”起身就去三妇娘屋里找:“姨娘可有烫伤膏,三哥的手可是要握刀拿剑的,伤了可怎么办啊。”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
三姨娘暗地里了看了看阿九,又看了看林思敏,眼里就有了一丝的喜悦,“有的,姨娘这就去拿。”说着,就进了维缦后头的箱子里翻。
“疼吗?”阿九捧着林思敏的手轻轻吹气。
“不疼的,只是一点小伤,用不着擦药。”林思敏的声音怪怪的,有点发飘,手却一动不动任阿九吹着,三姨娘出来时,就看到阿九像捧着至宝一样的捧着林思敏的手,而自家儿子却静静地看着阿九,眼里的温柔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的,她脸上露出一丝柔软的笑意,在原地顿了顿,并没有立即走出来。
“九姑娘……”这时,冬梅突然出现在小屋的门口,一声轻唤噎在了喉咙里。
三姨娘抬眸时,脸色立白。
林思敏正对着门口,就看到大少爷立在冬梅的身后。
他微眯了眯眼,垂眸去看阿九,却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仍由阿九捧着。
阿九听到冬梅的喊声,缓缓回过头来,就触到大少爷那双黯沉的眸子,里面风起云涌,认识他这么些年,自然知道大少爷此时已经生气了。
她皱了皱眉,回头看着自己和林思敏握在一起的手,她也没松开,附下头又轻吹了吹才道:“还疼么?都说让你小心些嘛,就算要救我,也不能伤了自个啊,让我的脸落到火盆里好了,不就是丑一点嘛,最多没人要就是了。”阿九也生气了,不就是握个小手么?全府里人都拿她当林家的姑娘待着,林思敏也算得上是兄长,握个手又怎么了?有必要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么?
“三弟几时回来的,几年不见,你长高了,长大了,大哥看见你心里真高兴。”就在阿九等待大少爷发火的当口,就听大少爷笑着问林思敏。
她不由愕然地回头看大少爷。
“才回的家,过来看看我姨娘,原本以为还是住在钗头凤的,没料到竟然住在这里,真的让弟弟好找了一番。”三少爷淡定自若地回道。
大少爷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与怒意,抬脚随意地走了进来,向三姨娘施了半礼:“姨娘今儿看着可比来时脸色好多了,那天我刚看到您时,还真是吓了一跳,比我前些年半死不活的样子还难看呢,看来,这些日子我让人送医送药过来,您到底还是养好了一些,这可真让人高兴啊。”
三姨娘听得脸色刹白,林思敏果然蹭的站冲过来抓住三姨娘的肩:“姨娘,您怎么了?真的病了?儿子瞧着您现在气色就不好,还养了这么久,究竟是什么病?”
“我没……”
“败血症!”
三姨娘和大少爷几乎同时说道。
阿九想阻止都来不及了,大少爷非要这样残忍么?没看到三姨娘在极力瞒着林思敏么?她的心,一阵撕痛,果然林思敏与自己走得近会害了他。
“败血症?败血症!”林思敏愣了愣,眼里立即现出一丝绝望来,一把抱紧三姨娘:“怎么会是败血症,娘,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
少年郎坚毅的脸痛苦的屈扭着,眼中泪水闪烁,却强忍着没流下来。
“不许哭,你是男子汉了。”三姨娘见再也瞒不住,轻声喝道。
林思敏吸了吸鼻子,拉起三姨娘就往外走:“儿子带您住到垂阳斋去,儿子为您请最好的大夫来,娘,儿子一定要治好你。”
“三弟,败血症无药可医,你没瞧见姨娘连走路都艰难了么?你就莫要再折腾她了。”大少爷一脸悲伤地说道。
“娘……”林思敏终于忍不住,悲声长呼,扑通一声又跪在了三姨娘面前。
“哭什么,没羞没脸的,不就是个死嘛,谁人不死的?姨娘看着你长这么高,这么结实,心里高兴着呢,咱们难得见上一面,起来,姨娘为你再做一顿饭吃。”三姨娘泪如泉涌,脸上却始终带着笑。
“所以,你才从岳阳百里迢迢来长沙?所以,刚才你不让我进屋……所以,他们才让你住在这个破院子里?”林思敏的怒火在心中燃烧,这一刻,他有种要砸碎整个世界的冲运。
“三弟可不能错怪了太太,那天爹爹可是连门都不许姨娘进来,你也知道,大妹妹的亲事正在办,又是咱们府里子嗣这一辈里的头桩,爹爹说是怕冲撞了,又觉得不吉利呢。”大少爷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
三姨娘都快绝望了,满眼乞求地看着大少爷。
大少爷眼底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唇角带着一丝冷酷的笑意,又淡淡地说道:“太太是想在大妹妹的婚事完了之后,再接姨娘进院的,只是爹爹如今还没有应下,这几天,正跟太太治气,不肯去正院呢。”
林思敏果然气得额间青筋暴突,漆黑的眸子里爬上血丝,对着桌子就是一掌,破旧不堪的桌子便立即支离破散,倒在屋里。
大少爷被他散发的气力震得微退了一步,但随即又站得笔挺,负后于身后,优雅的摇了摇头:“三弟在外头学艺三年,怎么性子还是这般鲁直啊,爹爹若是看到,怕是又要生气了。”
“走,娘,跟儿子一起去找那个无情负心之人。”林思敏再也忍不住,两手一抄,抱起三姨娘就朝外头走去。
三姨娘哪里肯,在他怀里强烈挣扎:“敏儿,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这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林思敏健步如飞,任三姨娘如何挣扎也不肯放,直往前头走。
“敏儿,你再不放,姨娘就死给你看。”三姨娘怒喝道。
林思敏的脚步顿时一滞,站住脚痛呼:“娘,您还要为他说话么?”却不得不将三姨娘轻轻放下。
“这里可是外头,三弟还是不要再称乎姨娘为娘的好,小心隔墙有耳,没得让人说咱们林家没规矩,更让人以为三姨娘心性太高,想谋夺正室之位。”大少爷似笑非笑地跟了出来,淡淡地又说了一句。
这话正好触到了林思敏最敏感而屈辱的神经,他大跨一步一把掐住大少爷的脖子,冷声道:“我就要叫她为娘又如何?大哥不就是想逼我发疯,做下出格的事来,好让老爷再赶我出去么?那我就如了你的愿吧。”说着,他的手就收紧了几分,大少爷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成紫色。
他一介书生,比力气在三少爷面前几乎就是螳螂档车。
三姨娘快要吓死了,扑过来捉住林思敏的手:“敏儿,放开,快放开大少爷,他是你的大哥啊——”
大少爷尽管被掐得呼吸困难,神情却仍然自若淡然,一双眸子再一次专注地看着阿九,阿九也直视着他,早就知道他月复黑,他心狭小器,知道他紧张自己,把自己看成私有物,可没想到,年岁越大,他越发的心狠手辣,为达目的,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及,一个连自己都不爱惜的人,又怎么可能真心爱别人?
三姨娘羸弱的身板哪有力气扳得开盛怒中的林思敏,她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挂在儿子的臂弯之上,飘摇如就要坠落的枯叶。
三少爷的手滞了滞,眼神凝视着大少爷,这时,大少爷突然猛地向前一步,不顾生死和身向林思敏一扑,林思敏惊得猛然后退,下意识一摔手臂,想甩开大少爷,却将挂在手上的三姨娘甩得飞起。阿九就看到三姨娘的身子就像一块破絮般飘起,再重重的坠落在青石板的小路上,唇角暗血涌出,脸色苍白如纸。
林思敏猛扑过去抱住三姨娘:“娘,娘,您不要吓儿子,不要吓我,我这就抱你去找大夫,去找大夫。”
少年郎的眼里布满血丝,状若疯狂,呆呆地抱起三姨娘,踉跄的向外面跑。
“敏儿,听娘说几句话,娘……”三姨娘嘴里的血止都止不住,说了半句后,就被血呛住。
林思敏还要跑,阿九跑一把拽住他:“你连姨娘最后的话也不肯听吗?”
林思敏瞪目欲裂地对阿九吼:“我要救她……”
“她就要死了,你还没找到大夫,她就会死在你怀里,你想她连临终遗言也没法子说出口吗?”阿九强忍着心痛,哽声道。
林思敏整个人都木了,跪到地上,轻轻将三姨娘放下,半抱着三姨娘的头:“娘,儿子该死,儿子该死……”
三姨娘艰难地捂住他的嘴,唇角扯出一丝笑容来,慈爱而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傻孩子,娘早就要死了,不过是拖到你回来,见你一面罢了,如今见我儿长大成人,娘死也瞑目了。”
“不是的,娘,若不是儿子冲动,你也不会摔了……”林思敏愧疚得要死,任谁亲手摔死自己的亲娘,他的心都不好受,尤其如林思敏这般至纯至孝的,更是自责的只想一头撞死自己。
“不是,不是的,敏儿,是娘自己想走了,这个病……太痛太折磨人了,娘早就受不了了,娘死才是解月兑,是你帮了娘。”三姨娘轻轻抚着儿子的脸,眼中是无限的眷恋。
“娘……”
“不要恨你父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孝敬我,也要孝敬他,这是为人之根本,也不要怪大少爷,你们是兄弟,决对不可以兄弟睨墙,这是一个家族亏败的根本。”三姨娘的语气越来越弱,林思敏的泪一滴滴流在她脸上,冲洗着她脸上的血迹,母子两血水相融,悲伤的气氛令周遭的树木都跟着呜咽,发出胳吱胳吱的声音来。
“答应娘,敏儿,你一定要答应娘,不然,娘死不瞑目。”三姨娘见林思敏紧抿着嘴不说话,又急着催促他。
“好,儿子答应您,您别说话了,别说话,歇一歇吧。”林思敏仰天闭上眼,任汹涌的泪水洗刷着他年轻的脸庞。
三姨娘似乎松了一口气,咳了两下,又道:“还有,敏儿,勇敢的喜欢你喜欢的,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娘当年就是顾及太多了,终是错过了一生最在意的人……”
林思敏就抬眸看了眼阿九,重重的向三姨娘点头。
三姨娘似乎了了所有的心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过了片刻,抚在林思敏脸庞上的那只手颓然落下,林思敏纵声痛呼:“娘——”
阿九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了三姨娘身边,大姑娘说得没错,真的没错,她很后悔,没有听大姑娘的忠告,三姨娘的死,她有很大的责任,若不是她与林思敏走得近,大少爷又怎么会设计到他,又怎么会让他陷入如此悲痛的境地?
“小九!”大少爷过来牵她的手。
“我只是跪跪她,送送她也不行么?也触动了大少爷你的神经么?”阿九下盘一沉,大少爷根本拉不动她。
大少爷听得一怔,双眉紧锁,随即又柔声道:“小九,你体弱,地上冰凉,会冻着的,我们把三姨娘送到后院的灵堂去吧,不能让她一直躺在地上啊。”
阿九猛地抬头,清澈的大眼清凌凌地看着大少爷。
阿九还是头一回用这样敌意的目光看自己,大少爷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叹了口气,对冬梅道:“去前头报丧。”
冬梅亲眼目堵了一切,大少爷的手腕让她砸舌,也更让她敬畏,这个时候把三姨娘的死讯报出去,只怕会停尸不发……她同情地看着三少爷和阿九,抬脚向前院走去。
因着大姑娘的亲事,府里来了不少亲眷,三年未见的舅老太太又不辞辛苦,千里迢迢的赶来了,这一次是大太太亲自迎到前院的,正好就碰到大老爷带着二太太和二姑娘,三姑娘从外面赴宴回来。
大老爷忙给舅老太太行礼,舅老太太看二太太一身华贵优雅的打扮,有些诧异,暗想,这个侄女果然手段厉害,贬为妾室后,又把大老爷的心给挽回去了,只是林老爷行事是越发的没谱了,哪有妾室作大,代替正室抛头露面的,只有那些不懂礼数的小门小户才会做这等没体的事。
二太太也挑眉看向自己这位伯母,眼里明显闪着挑衅,英姑如今也快十八岁了,赵家早就来信,要为英姑和林思聪完婚,但林思聪却说要大考之后才行,怕影响了学业,而英姑也似乎对自己的婚事并不热心,明年就是大考之年,赵家也巴不得未来女婿能金榜提名,于赵家的面子上也好看一些。
“伯母不是说身子不太康健么?怎么受得了这旅途的奔波辛苦?”二太太轻轻柔柔地说问道。
舅老太太似乎听不出二太太话里的讽刺,笑了笑道:“外甥家里头一桩喜事,我自然是要来一趟的,亲戚间原就该多走动走动,不然,就会生分了。”
“怎么会生分,聪儿和英姑的婚事明年也该办了,到时就是亲上加亲呢。”大太太笑着说道。
“是呢,聪儿的婚事明年是无论如何要办完的,不然,就会耽胳的了惠儿,伯母难得来,不若在府里住下,一直到聪儿和惠儿两个的婚事都办了再走吧。”二太太就掩嘴笑道。
大太太听得和怔,听二太太的意思,二姑娘的婚事是已经定下了,自己这个做嫡母的还不知道呢。
二太太看大太太一副莫明的样子,笑意更浓:“太太还不知道吧,今儿老爷带着妾身去赴刘阁老的八十寿宴,两湖总督夫人见了咱们惠儿可是喜欢得不得了呢。”
两湖总督可是大老爷的直属上司,三年任期又满,大老爷的考评可是要总督大人来评定,能与总督大人结成亲家,大老爷的仕途自然又添了一份助力,他还真是钻机,总能攀到一个好靠山呢。
“刘总督么?听说他家的庶子最多了,一个一个的都长大了,都要结婚生子,刘夫人的头怕是疼死了哦,唉,儿子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啊。”舅老太太就微微摇头叹道。
二太太的脸色立即一白,用眼神询问大老爷,她一心想给二姑娘找门好亲,又哪里把庶子看得进眼去,而且还是家庭复杂,嫡母强横的庶子,二姑娘嫁进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大老爷似是没有看到她的询问,笑着引舅太太进二门:“舅母还是住在落霞居吧,这里比岳阳府可以宽敞得多了,让您甥媳把一应该用具都添齐,您就多住些日子,等惠儿大婚完后,再回京也不迟。”
舅老太太自然是巴不得,进了二门,看大老爷跟着二太太往怡蓉院去,不由皱了皱眉,长辈进门,大老爷当然应该去正院陪客,怎么能丢下客人去妾室屋里?
这不是当着自己的面打大太太的脸么?两人怎么闹到了如此僵的地步?
大太太皱着眉正想发作,冬梅脸上紧张的走来,附近大太太在她耳边轻道:“三姨娘死了。”
大太太听得大震:“怎么突然死了!”
大老爷瞪了大太太一眼道:“喜事临近,太太说话还是注意一些为好。”
大太太脸色苍白地回道:“三姨娘过了。”
大太太听得愣了愣,又瞪了大太太一眼道:“不过是个奴婢,死了就死了吧,慌什么。”
“可是敏儿回府了。”大太太听得心中发寒,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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