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已经灰溜溜地回去了,而另一方面,寻找乳娘的人却迟迟没有回音。倒不是人们不稀罕这笔不菲的佣金,而是人们早就知道这位柳夫人对乳娘的要求不是一般的高,大多数人都有心无力,最多充当个看客罢了。
柳府每次招佣人的时候都会广贴招工告示。柳夫人的目的很明确,用人就务必要招到最好的。柳夫人总嫌一县之地太小,便把招工的告示贴到了全郡九个县。这次招乳娘的公告原本半年前就贴出去了,整整四个月才找来了王四家的媳妇。说起来,他家算是邻郡的,因为遭了祸事,举家来投奔亲戚的,后来亲戚没投成,正好撞见了这么个机会,柳夫人极喜欢王四家媳妇,又给他们在府外安排了一套单独的院子,他们才决定留下来。原本王四是个古板固执的读书人,觉得寄人篱下的事实在有些掉身份,若不是钦慕柳子让的才学人品,恐怕全家人都穷死饿死了,也舍不得他家的媳妇出来当乳娘的。可惜事不凑巧,两人生产的日子都不准,加上一个人的女乃水实在难以应付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这才又把半年前贴出去的那张公告又誊抄了数百份,一一张贴。
公告里提到的对乳娘的要求大致如下:
一、面黄肌瘦的不要,初次哺育的不要,又在怀孕的不要,患有隐疾的不要,生活不检点的不要,年纪太轻的不要,长相太丑的也不要,长得太漂亮的更不要;
二、双手要水女敕细滑,富有弹性,这样小孩娇女敕的肌肤才不至于受损;明眸皓齿,呵气如兰,不能有一点口臭;身上更不能有丝毫异味儿。
三、一定出生于清白人家,不能有诸如酗酒、抽水烟、赌博等不良嗜好;
四、至少成功带大过一个孩子,带过两个孩子以上的优先考虑(“成功”的含义:孩子一直健康无疾患,而且聪明伶俐,人见人爱。);
五、为人谦恭有礼,熟悉世家的礼仪规范。
六、为了能够促进幼儿的健康成长,最好还要有些文化。(“有文化”的含义:最开始为男孩子们请乳娘的时候,都是要求乳娘至少能熟读四书五经,不时地能为之讲解一二。只是因为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女子无才是德,识得几个字的女子已经是少数了,更何况是能熟读四书五经的。换个角度,那读书读多了的人往往都恃才傲物,女子有这样的才能,谁又会甘当乳娘。无法,这个条件只好降低到只要会识字便好。现在是为女儿请乳娘,那这个要求就更低了,只要懂得握笔的正确姿势、会写自己的名字便好。但,末了还加一句:女红熟练,至少会绘制鞋样、绣样,懂得并能熟练灵活使用至少二十种刺绣的针法,懂得裁剪缝纫更佳。原本这条也不算难,只是--这样的女子往往靠着自己的手艺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谁又愿意屈居于他人屋檐之下呢?)
原本聂小茜挺合适的,只是她身上出了那么一桩怪事,柳夫人怕引起府里人不必要的恐惧才会送走。
没旁的法子,为了应急,柳夫人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标准,最后到了傍晚,干脆就改为:只要能女乃孩子的就行。她自有另一番计较:现下最要紧的事便是这二小姐的吃饭问题,其他的事情都好说,反正不过临时用些日子,也用不着那么精挑细选了。
杨馨然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次执拗的行动竟然在府里上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阖府几乎所有人都围绕着她在转。
柳夫人守在育婴房里,从中午到晚上都没怎么离开过,府里有什么大小事务便都在那里处理了。
久未谋面的便宜父亲柳子让也过来看她了(她不知道,其实他经常是在她们姐妹俩都熟睡的时候才来),怀里还抱了一本厚重的医术,从中间寻了十几条不知从哪个时代流传下来的秘方,说是都用来专治这婴儿厌食的。柳子让一一念来,让柳夫人参详一下。竟是些听不太懂的古怪中药名,其中一个秘方的药引子比较特别,叫轮回酒。
紫笑稀奇道:“这酒也能做药引子?奴婢倒是第一次听说。”
柳子让听了,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说:“此酒非彼酒,此酒人人身上都有的。”众人听了一头雾水。
紫笑还是不依不饶:“奴婢从来不曾沾过酒,身上哪有什么酒?”
还是柳夫人笑了半天,才偷偷地跟身边站着的宋嬷嬷解释,那“轮回酒”竟然就是童子尿。
几个在房里的小丫鬟听了,小脸都羞得通红。杨馨然听了,更是暗地里吐舌头,大叹糟糕。幸好柳夫人推说要看看刚熬好的另一付药的效果,一口否决了这个法子,馨然才算是松了口气。
到了将近傍晚的时候,她那四个哥哥也来了,他们主要是来给母亲请安的,顺带着再来看看“生病”中的妹妹。别看他们人小,却是个顶个的小人精。
大哥柳如岚已经有十三岁,书读得好,在当地已略有才名,又生得俊秀的模样,那上门问生辰八字的人早已经快踏破门槛了。只是柳夫人以自己儿子年纪尚幼、不宜婚配,把这些人都打了。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知道小孩子吃不了什么东西,便带来了些牛女乃、羊女乃。
跟在柳夫人身边的瑞香便低着头,赶紧将那盛着女乃的容器接过去,分别取了些温着。
二哥柳如昊不过十一岁,长得和大哥相仿,都是方额广颔,飞入鬓稍的丹凤眼,不同的是那两道剑眉颇有英武之气。他知道女孩子最爱鲜花,便从袖笼里掏出了一枝缀着一串花骨朵的迎春花。那花枝上只在最上面有两三朵金黄色的小花绽开妍雅的姿容,仿佛仙子一般地立在上面。他逗趣地捏捏杨馨然的鼻子道:“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春花再美却也比不过我的小美人妹子,要快点好起来哦。”
“迎春花?”杨馨然望着这一枝花,不由得泪眼婆娑,“希望,相爱到永远”,这是它的花语,曾经也是这样的初春,有个男人也拿着一样的花儿跟她说:“我把这第一抹春色给了你,而你是我心中永远最美的春天。”时过世迁,这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跳跃出来,猛然间撕裂了陈旧的伤痛,留下点点凄楚在心。这才明白过去的坚强不过是一层层脆弱的伪装。而如今,又一个崭新的春天化为一枝伸手可及的花朵,她内心隐隐地生出许多的期许:我要好好地活着,为着自己,也为了那些真正爱着自己的人……这么想着,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才八岁的三哥柳如炅吸引了。
柳如炅已经站在原地在袖笼里翻了好久了。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先后掏出了两柄匕、一张绣弓、一把木剑、一柄小巧的开山斧,甚至还有只双截棍。杨馨然正要好奇他还能拿出什么绝世的武器出来,却见他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两颗鹌鹑蛋大小的红棕色糖豆:“小妹,这糖豆是我上次胃口不好的时候,爹爹给的,保管一吃就灵,现在我把它们给你了。你也一定会和我一样吃下去就好。”看小妹妹不伸手来接,他一拍脑门:才十天左右的婴儿是听不懂他的话的。他恍然大悟般地呵呵一笑:“没关系,我来喂你。”说着,便要拿糖豆往妹妹嘴里塞。
旁边的嬷嬷赶紧阻拦住他。他才停止了这个近乎鲁莽的行为,脸上却露出了不解的迷惘和不安。
柳夫人一把拉他在怀里,柔声道:“炅儿啊,你妹妹还小,牙齿都没长出来,怎么会吃糖豆子呢,这糖让娘先帮妹妹存着,等到妹妹会了,再给她吃。乖,你能一直惦记着妹妹,为娘的很开心,”她抬头笑着看另外两个已经初具大人模样的儿子,一脸的欣慰,“你们两个也是,都是娘的解语花、开心果。以后呢,也都要像今天这样,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大的一定要照顾小的,男孩子要多照顾自己的妹妹。这样为娘的也就放心了。”
这时,还被宋嬷嬷抱在怀里的五哥柳如意,端着粉雕玉琢般的面庞,一眼看到杨馨然和她姐姐,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不停地叫嚷着:“妹妹,妹妹,妹妹……”
柳子让大笑起来,一甩袍袖,风姿翩然地从宋嬷嬷怀里接过柳如意,亲昵一番。
一时间,一家人欢声笑语,竟是这般其乐融融。
杨馨然感到小小的幸福,转瞬却又有些黯然地想到,若不是自己这般胡闹地折腾家里人,或许这家人会更开心、更好过。难道是自己错了?为了个看似不相干的外人,竟然伤害了这么多明明爱着自己的亲人……原本要锄强扶弱的信念便一点点地开始动摇了,自己会不会太过于同情心泛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