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煮研究生院 十四、卧底

作者 : 耿于天

曾经看到过一份医学报告说世界上程度最高的痛感是产痛然后是烧灼痛等等。然而这并不能作为前世有罪才托生成女人的口实因为男性的神经系统天然相对敏感一些也就是说在同等外界刺激的情况下男人所实际感受到的痛感要更为强烈从这个意义上说后者的确有些与生俱来的娇气。造物主就喜欢玩弄类似的动态平衡比如男女新生儿的出生比例约为9:1但后者的寿命平均起来却要比前者长百分之九于是乎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从理论上来讲既没有孤男也没有寡女。所以说那些问君能有几多愁的都是人类自己造的孽怪不着上帝。

其实不仅是具体而微的切肤之痛两性的确具有对外在世界截然不同的感受能力。本就体型娇小的弱女子受文化习俗所累、愈不堪一握见到只蟑螂便得故作惊恐状地失声尖叫还得注意把握情绪的分寸戏演过火就假了;尽管如此弱柳扶风可当滔天灾难真正来袭时却能见到她们几乎不可征服的坚忍。反观那些男子汉大丈夫平日里颐指气使似乎无所畏惧但真事到临头汉奸队伍里全是五尺高的大老爷们儿他们威风八面的天下第一更像是种无知而非大义凛然。还是头号“女性优越论者”贾宝玉说得对:“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才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才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

从小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吴雨并不是那种故作依人状的小女子尽管项尚经常“久游不归”她倒也没有表现出“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寂寞反乐得个轻松自在不仅让家中一切井井有条且举重若轻般地让枕流愈将养得脑满肠肥。可这样一位游刃有余的“敢将十指夸针巧”却需要让本由她照顾的小胖子在尚未夜交初更时到教委门口去接自己确实有些滑稽。看来世界上缺了谁都不行自从盘古开天地男男女女就是这样互补着走到今天的正如一打油诗里说的那样:“我来自蓝田元谋你来自北京周口;我拉起你毛茸茸的手是爱情让我们直立行走。”

其实枕流同学巴不得去外面透透气倒并非多有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主要是因为不敢一个人在家待到深夜。然而早就没有当年身手的他对能否穿着臃肿的大衣骑车往返二十几公里实在没有把握况且自己习惯“打的”之后已经连自行车都没有了。这点儿小问题当然难不倒一肚子鬼主意的“二孔明”他早就想好了可以临时凑合一宿的落脚之处不但能够避免精疲力竭的尴尬反倒创造了“二人世界”的温存。

事实上枕流那点儿“小九九”自然是瞒不住看着他长大的吴雨当小胖子刚刚提出另有合适的所在可供权宜时她已经猜出个**不离十男孩儿指的果然就是院报编辑部的地下室——易欣家闲置不用的“革命旧址”。徐枕流本打算悄悄把那里收拾妥当届时亮出个惊喜却忘了自己曾多次在小吴老师面前不乏陶醉地回忆当年的青涩时光;她还知道虽然已经搬到研院这边来住但枕流至今都常常去故地重游比如到临近的所里上课时。

尽管如此徐枕流依然以为吴雨会感到兴奋至少也该有点儿欣慰才对。可出乎意料的是她虽然对这个倡议表示原则赞同但却隐隐流露出了一种沉重倒不像是对自己从没当成外人的枕流怀着什么不信任而更接近于某种回避。联想起来似乎每次提到和院报那栋小楼时有关的事情时吴雨好像都是现在这个表情既有些压抑又有些游移。据枕流观察她对这里相当了解没等男孩儿一一介绍便驾轻就熟地找到了十分拐弯抹角的开水间、盥洗室。更奇怪的是吴雨似乎对易欣家故居对面的那个小屋格外感兴趣曾几次流连在人家门前被枕流问起时却顾左右而言他、并未说出个所以然。后来每逢经过那里时小吴老师便不再停留但依然常常偷眼望去……

这次全市中学教育系统骨干轮训的主要内容之一便是强化外语能力作为奥运整盘棋的有机组成部分据说有专项资金保障但落实到每个参加者身上也就剩一碗带鸡腿儿的免费盒饭罢了。枕流实在是弄不明白既然劳苦大众都讲一口地道的汉语为工农兵下一代服务的教育战线为什么还要普及外语资质认证而且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难道语文课堂也要改用讲授不成?其实就算真有不开眼的敌特分子胆敢模进壁垒森严的校园里“旁听”也不要紧青纱帐里的游击健儿有的是美联社记者咱都照打不误谁教他乱说乱动来着不服从四项基本原则调遣就是这个下场。

连吴雨这样的“制成品”都得反复回锅徐枕流他们作为跨世纪人才当然就更得千锤百炼了。这不本学期的外语读写课研院就不知道从哪儿重金淘换来一个常年流窜于加(拿大)、美(利坚)边境附近(人家那儿自由贸易、互相免签您可以随意来回溜达哪儿凉快在哪儿待着没有“片儿警”查暂住证)的“外地来京打工人员”担纲。

“大家把我刚下去的文章好好儿读读写个(摘要)(课间休息)之前收”这位外教——多伦多大学东亚问题研究专业出身的女博士满嘴京片子号称是从一位嫁到大洋彼岸的“中国制造”新娘那里趸来的正宗神武门口音总之要比研院的江浙帮们利索多了。真是一分钱一分货既然教读写人家连让你顺道练练听力的机会都不给除了几个零敲碎打的单词全是地道的中原官话还让大伙儿帮着纠正读音、教学相长敢情跑咱们这儿带薪培训来了。

今天给大家的文章标明出自米兰?昆德拉之手内容大致是对前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制度的控诉具体来说是揭露言论自由权得不到保障的普遍现象措辞很符合作家本人一贯的反讽风格。

事实上这早已不是在课堂上第一次出现类似的“敏感”话题如果说那位洋专家有什么特殊背景、甚至别有用心可能言过其实但其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倾向性却是不争的事实。其实不仅是她有别于我们的“礼不往教”和西学东渐时不辞劳苦且毫无利己动机的传教士一样来自“那边”的“国际友人”往往都会自觉自愿地为他们的价值观摇旗呐喊而有时这只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流露但同样拥有着润物细无声般的威力。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曾有1o万美国人移民到新生的苏联;报道称如今仅北京一地的外籍常驻人口便要过这个数字但他们却不再是为追求光明而来。

有一次枕流无意中在讲台上看到过的课程计划书上面赫然飞舞着教务处米主任那如雷贯耳的怀素体签名要知道这种审核教案之类的勤务通常只配由秘书完成。据说能请来博士级外教是老人家退休前的功德一件米教授主攻斯大林语言学早年留学莫斯科曾亲耳聆听过**的教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

“大家的写得不错”老师大概是很为自己的母语文化攻陷最后一处“异教堡垒”的度感到满意进而有些得意忘形:“接下来咱们再写一篇自己对of(言论自由)问题看法的小文章可以互相讨论”身体力行看来她连课堂纪律也顾不上了。

其实你只需去稍作检索便会现这篇所谓的檄文压根就并非昆德拉的手笔恐怕只是某无名氏所作只有开头的那段隐隐绰绰的斜体字出自那位数度与诺贝尔奖擦肩而过的文坛怪杰:“人类一思考上帝就笑。不必担心上帝的笑声他的笑中饱含着理解与信任。只有当人类的任性与自私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有当人类的所思所想并不是在毁灭自身的存在只有当人类不断反思自身的弱点并且努力去现人性中美丽的光芒上帝才会出如此喜悦的笑声。或许人类停止思考上帝就会震怒。”

业余爱好词源学的徐枕流知道这位向来爱倚坐在第一排书桌上讲课的老师她的名字来自希腊语原义为“基督门徒”。

“走吧正好我也想吃呢”“洗脑课”结束后程毅非要拉上枕流去宿舍那边的一家火锅城自从今天早上一见面他便开始念叨任凭徐枕流如何腾挪闪躲就是铁了心非得二人一同共进午餐不可。

其实小胖子心里明白得很程毅之所以会这样反常多半是为了还上次给6远航送饭时把枕流挤走的人情那天以后他已经若干次表达了类似意愿。这个岳阳小伙子一向如此他从不会让别人轻易吃亏即便真有什么微不足道的摩擦也一定要加倍奉还。这样做当然无可厚非如果人人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可问题是当朋友之间老是如此锱铢必较时总让人感觉隔了层什么正如从不吵架的两口子往往也很难真正交心一样马勺偶尔碰碰锅沿儿才能擦出彼此间信任的火花。

枕流觉得这恐怕也是种道德洁癖一点儿蛛丝马迹可能会膨胀成程毅的心月复大患;如果你不顺水推舟他就得这么一直折腾下去弄得大家都不踏实:“行我也有日子没吃羊肉了”无所谓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把多米诺骨牌推回去就是了。

“程毅”刚出楼门当面跑过来一个玉树临风的帅哥:“你得抓紧点儿齐老师着急要呢”不用说他大概就是程毅常常提到的那位博士师兄正一起帮导师翻译论文。现如今能在外文期刊上表文章才算本事年底评定学术成果时可以以一当十但被四人帮耽误的一代实在不大擅长资产阶级语言于是只好“廖化当先锋“怪不得现在招生时很多根本接触不到非中文环境的传统学科都这么看重外语程度呢。

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类记忆力中九成以上都是潜在的或者说尚未被有效地利用那些传说中可以让孩子们轻松背出两千位圆周率(当然考上清华北大就更不在话下了)的所谓智能开就是以此为理论基础来骗吃骗喝的。其实这种神秘的隐性能力用不着“芝麻开门”就能在某种特殊情况的诱下不期而遇地浮出水面比如当枕流刚刚和程毅的这位师兄打个照面时便一眼认出他就是半个月前在三楼窗口朝魏丹招手的那个“小分头”虽然当时根本就没看清人家的眉眼高低可徐枕流还是近乎固执地坚信自己从天而降的判断。可惜这种本领并非时刻相伴否则小胖子一定要把这对“老夫少妻”的勾当看出个究究竟竟。不过或许也正因为人与人之间保持了这份神秘未知的明天才会吸引着好奇的我们在遍地荆棘中一路顽强地活下去正所谓难得糊涂嘛;就像被老师绑架的昆德拉感慨过的那样:“如果每个人都具备远距离暗杀的能力那么人类恐怕在几分钟之内就会灭亡。”

“远航今天干什么去了?也没来上课”走进热气腾腾的火锅城程毅拿出软布擦拭着眼镜上扑满的水雾。

“就知道你得问她”枕流假装若无其事地翻着菜单:“把我约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吧?”其实徐枕流也感到很奇怪远航虽然常因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缺勤但通常不会对外语课难可今天却不知何故破天荒地在考勤表上记下了一笔。

“没有没有”程毅赶紧招呼服务生点火起灶:“随便问问。”想必他已经跟女孩儿联系过肯定是杳无音信之后才有后面这一出儿的。

其实枕流也不知道究竟又出了什么麻烦不断既然远航没有主动跟自己联系他知道现在即便把那边的电话打爆恐怕也凶多吉少。事情往往是这样别人不打算就范时你多说也无益大街上常能见到某些倒霉蛋儿追在女朋友后面陪尽笑脸可结果呢不但强化人家的决心反而让自己的哀求显得更不值钱。随着民主时代的来临强加于人已经越来越难不论文攻还是武斗也不论你打着谁的旗号。

在女孩子们心目中异性朋友大体可以分成两类作为哥们儿或者作为男人;不幸的是徐枕流同学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属于前者。像他这样的男孩儿即使身边佳丽如云也不管人家和你多么推心置月复、开膛破肚、肝胆相照都只是拿着钥匙不当家还不如那整日介瞎忙活的鸬鹚人家折腾了半天尚且有最小那条战利品是自己的辛苦钱而小徐之流则只有干瞪眼的份儿。这还是朝乐观了说别忘了贼也有挨打的时候白白落一身埋怨算轻的真遇上暴脾气搞不好还得挨闷棍可怜年年压金线其实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只是拣个乐儿也不错至少还赚了吆喝就当学习雷锋好榜样了。**报告明确指出要着力培育“各类市场中介组织”徐枕流这也算为四化添砖加瓦了;就像现代金融机构一样“自有资产”比例有时连百分之十都不到正所谓借力打力。可这么玩儿也有个弊端就怕出事儿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旦经济危机来临股票经理人头一个睡不着觉。

果然不出枕流所料掌灯时分6远航突然打来电话还是急茬儿立马三刻就得见面。好在人家姑娘已经到了楼下用不着他再奔命似的东跑西颠。

“怎么意思?”小胖子连外套都没有来得及穿好到了院子里才感到夜风竟是如此刺骨。

远航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踱来踱去向来怕冷的她仅着一件轻薄的短风衣双颊却不似平日里那般惨白:“我父母今天早上突然来北京了”事实上早就察觉到些蛛丝马迹并打算陪读的6妈妈直到去年十月底才老大不情愿地返回西安若不是单位临时有重大任务急需退居二线的“预备役们”一起挥戈上阵老人家可能还要继续抗战下去;毕竟对于女儿的心理动向母亲的嗅觉最有言权况且当时的状态已经不仅仅只是萌芽而已:“有人给他们打电话……打电话说……”

“你先别着急”徐枕流见远航有些语无伦次赶紧示意她一起到院儿外走走医学专家建议散步可以使血液下行进而降低人的焦虑感;当然这只是从理论上来讲:“慢慢儿说。”

“反正我跟魏一诚的事儿他们都知道了”女孩儿狠狠地踢着什么却现那是一块碎砖半埋在冻僵的地上非但踢不动反倒让远航一个趔趄:“你说这是谁干的?”

“先别慌”枕流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意外他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也许也许你父母只是怀疑……”

“不可能唉呀我就不具体跟你说了反正他们什么都知道了详详细细的”远航紧皱着眉头:“混蛋!”对于书香家庭出身的姑娘来说这是她们能够想象出的极限诅咒不是为了表示愤怒而只是绝望时的一种本能。

徐枕流在努力调动着情绪希望能尽量和6姑娘保持相同的心理频率可他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紧张一些似乎已经被日复一日的潮涨潮落折腾得铁石心肠起来:“那……”

“肯定是魏丹”当远航终于说出这个已经酝酿良久的名字时刚才的火气却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和无奈。她明白即便这种猜测果真成立自己也无话可说人家不过只是行使了早就生效的权利而已此时此刻名分就意味着公理。枕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父亲的笔记本上读到的一句话:“时间对后来者命运的宣判是终审裁决不得上诉。”

“其实也不见得是她”徐枕流不知不觉地念出几个字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忽然清晰地浮现出程毅那个师兄的模样一双沉着的眼睛暗色的脸颊好像还有富于线条感的鼻子……觉自己走神枕流摇了摇头:“这已经不重要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当然知道远航本就是来找自己讨个主意的可他更清楚一切的一切最终还得由当事者自己承担就像选择开始这段恋情时那样。

“他们跟魏一诚约好明天中午见面”女孩儿转向始终跟在侧后的徐枕流:“你能陪我一块儿去么?”银灰色的目光中好像他就是那个可以力挽狂澜的愚公。

“你和魏老师联系了么?”枕流特意使用了这个称呼很多时候真正的天经地义反而容易被人们遗忘当一切终于回归它原本的样子时倒会感觉到某种想来有些莫明其妙的陌生。

“我恨死他了打了整整一天的电话”远航突然之间爆了其实在父母的紧逼盯人之下所谓的“整整一天”充其量不过是几次极为有限的见缝插针而已否则她也不至于等到这会儿才想起枕流:“一直关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接他到底想干什么……”6远航积郁已久的怨气终于得到了宣泄的机会她死死地盯着面前某不知名的所在眼眶里的泪水渐渐涌出。毕竟在这样一个最需要“荣辱与共”的关头枕流能给予她的慰藉是远远不够的。可是退一万步来讲就算魏一诚真的可以跑出来陪伴左右他又能做些什么呢统一口径?还是相拥而泣?

“那那你打算……”徐枕流知道现在的远航显然已经全无主意。

“明天他‘爱人’也去”女孩儿头一次使用了这个称谓或许她只是在重复母亲白天时的口吻。

两个人低着头走在斑斑驳驳的人行道上这条临近机场高的小路上的改造工程已经濒于尾声为配合绿色奥运理念刚刚建好不足两年的路灯被全部换成了最新的太阳能型据说还是自主品牌虽然造价不菲但平均可以节电百分之五只需三百年就能收回成本作为千秋伟业显然划算得很。遗憾的是这种新技术似乎还欠成熟刺眼的光线却并不像原来那样传之久远几米开外便一片昏黑。在明暗交替中前进让人的情绪也变得忽高忽低起来。

自从不再骑车上下学开始枕流便废除了冬天带手套的习惯他本来就不喜欢那种施展不开的压抑感更愿意轻装简从一些。其实小胖子那双充分体现着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大手如熊掌般厚重在严寒当中越白里透红像北京这样的纬度根本不在话下尤其在肢体语言丰富的时候;可当对话的热度冷清下来后垂在冷风中的空虚感开始渐渐袭来于是他把双手揣进了外套宽大的口袋里。

忽然徐枕流模到一包温热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包刚刚炒好的琥珀核桃大概是出门前吴雨塞进来的。她知道就凭男孩儿那张闲不下的小嘴要不事先预备下点儿什么一旦说累了大概又要去买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摊货。所以说想让人家“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最好自己先主动把爱偷腥的馋猫喂饱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马克思主义认为外因只能加或延缓变化的到来并不起决定性作用:“尝尝吧挺香的”尽管枕流知道现在的6姑娘肯定难以“化悲愤为饭量”但还是俗套地劝她“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远航摇摇头撇了一眼徐枕流手中正在迅减少的家常小吃:“吴雨做的吧”女孩儿转向路旁那条几近干涸的臭水沟一道暗黑色的“绸带”扭曲着滑向远处逐渐氤氲的气息预报着开冻期的临近:“她还挺能干的。”不知为什么每当提起小吴老师时6远航的口气中总是带着几分不屑、甚至讥讽。

徐枕流猜想自己大概需要陪着远航去让父母过过目以验证被“双规”的她没有跑出去明知故犯。果然当他们来到已经面貌一新的招待所门前时女孩儿的爸爸正等在那里向来一马当先的6妈妈之所以没有出现大概是已经懒得再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亦或正在为明天的“巅峰对决”养精蓄锐更可能二者都有。其实这位母亲始终很懊悔于当初没能一鼓作气既然去年已经错失了把问题扼杀在摇篮阶段的机会如今的亡羊补牢更不能再有闪失。很多时候讳疾忌医的侥幸心理才是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罪魁祸。

乍看上去远航的父亲国家核心技术研究单位通讯专业高级工程师长得多少有几分像某位同样是技术官僚出身的政治局常委虽然没能以理工科学人特有的严谨一步步走向权力顶峰但6爸爸谦虚和蔼的态度和不苟言笑的作风却依然流露出中国知识分子那一望而知的内敛性格。徐枕流原本以为既然可以列席明天的峰会七荤八素中的远航想必已经把他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之种种“劣迹”供认不讳了女孩儿父母即便不了解自己扇阴风、点鬼火、纵容包庇乃至怂恿打气的底细至少也有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可从6爸爸亲切热情的嘘寒问暖中却丝毫察觉不出一鳞半爪的痕迹。难怪人家搞自然科学的能走仕途呢喜怒形于色的人确实不适合搞政治官运都写在脸上了麻衣观相看来也不全是瞎掰。

第二天远航直到午饭后才短信来通知枕流最终的谈判地点以及时间:“三点竹林茶室”当被问及是否已经和魏一诚取得联系时那边回答说:“不知道。”

相传“医者父母心”的神农氏炎帝在一次采药过程中误食断肠草却因祸得福地意外现茶树的女敕叶也可解毒从此这种原产云贵高原的本草便与这个民族结下了不解之缘进而从药材变成饮料还展出了独一无二的专卖门市部。旧时的茶馆分成兼有歌舞曲艺演出的“浑水”和坐而论道的“清水”但无论哪种都属于为平民大众所喜闻乐见的市井文化断无曲高和寡之虞。可到了改革大潮奔涌得面目全非的今天连茶馆都已经旧貌换新颜从等而下之变成阳春白雪几杯下来动辄成千上万要的就是这个谱儿。当然这次约会所选择的“竹林茶座”还算下手比较轻的也就是按照日式料理的标准收费而已。

“小徐——”刚过马路便听到远航妈妈的一声略带沙哑的呼唤倒还嘹亮。

“阿姨叔叔…”枕流刚想先入为主地缓和一下明显有些凝固的气氛还没等开口便被急性子的母亲一把拉到旁边。

“他们已经来了”6妈妈充满信任地望着男孩儿:“小徐你一定一定帮着我一定得让他们断了小徐……”恳切得近乎于哀求。

徐枕流虽然料到今天必得有这手但却依然有些失措:“是是”他觉得自己若再不果断地做出根本没有任何把握可言的承诺濒于绝望的母亲立时便要声泪俱下:“您千万别担心没事儿没事儿”其实在这样一次聚会中枕流充其量不过是块可有可无的缓冲区不可能左右局势的展但他明白和昨晚远航的托付一样救命稻草与其说有什么实际的价值倒不如说是种心理上的需要。

徐枕流跟在6家三口后面一步步挪向茶座的大门。他极力调节着自己的状态可就在看到魏一诚身边那位扑朔迷离的“爱人”那一霎那刚刚有些眉目的平常心瞬时间便荡然无存。

赵冉。

青春期那阵儿曾经很不理解为什么名人们往往要等到暮年时再去撰写回忆录并武断地认为只有过了气的豪杰们才会更在乎并流恋这些“当年之勇”;长大以后渐渐明白当眼花缭乱的纷纷扰扰朝你此起彼伏地接踵而至时根本来不及去品味其中的子丑寅卯就像啮齿类动物先把琳琅满目的美食塞进颊囊、等回到窝里再拿出来慢慢享用一样只有当尘埃落尽之后才有机会去细细推敲、分辨。

徐枕流看了看身边的远航女孩儿似乎并未表现出过分的吃惊;或许阵脚大乱的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顾及这些目不暇接的变局。

赵冉倒显得十分沉着看到同行而来的四位从容地站起身拉开其实早已就位的椅子:“今天还不算太冷吧”她大概原打算先给大伙儿热热身可等候已久的服务生见状却立刻贴了上来在欧美国家从七星级饭店到街头咖啡馆绝不会有堵在餐桌前以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逼着客人点菜的现象所谓(直译过来就是‘等候的人’)要的就是耐心不能造成一种急不可待去地掏人家钱包的不良印象:“您看咱们要点儿什么”赵博士显然已经入乡随俗她拿起桌上的茶单托给6爸爸。

“您来您来”这位永远半抿着薄薄嘴唇的父亲双手推诿着目光却望着远航的妈妈。

赵老师朝二老笑笑打开那匣精致的革面本指了指随即转向几位客人:“她们这儿有‘滇红’可能还不错。”

显然6妈妈对这种在抗日战争连天炮火中研制成功的茶品既无研究、也提不起丝毫兴趣;她沉默了一阵自顾自地点点头:“您……您二位大学者都挺忙的我们也就不多耽误时间了”其实作为家属她当然明白这个世界上能比知识分子更闲在的职业恐怕不多元朝时所谓“九儒十丐”的说法大概就是按照操劳程度排序的否则也不至于生出那许多花花肠子来:“魏老师对小航一直挺帮助的孩子一个人在这边我们都挺感激您的”6妈妈的这番表白倒不像是纯粹的客套或者欲擒故纵:“后来的事儿……”从西安到北京6妈妈似乎还是没想清该如何面对这始终不愿相信一切:“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我们就希望到此为止以后别再……”她终于抬起头:“其实我们也不是那种不开明的父母……”大概是顾及到了一旁的赵冉远航妈妈没有再继续她那“不介意未来的女婿有过婚史但决不给别人‘做小’”的“经典论调”:“可是您看您也有家咱们……”

魏一诚手中蓝白相间的烟盒被不断翻动着如今中国男人连消费尼古丁的本领也退化了“中南海”这类焦油含量微乎其微的清型卷烟拿到一百年前大概只配用作薰香;随着文明的进展只得用眼花缭乱的形式来冒充日益匮乏的内容。

这间看似古朴的茶楼也一样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韵味更像是个纸扎的明器为粉碎性骨折的中国文化挤出几滴鳄鱼眼泪。端上来的饮具更是可笑看来不管客人点的是什么茶品人家都以不变对万变全用整套的功夫茶具伺候;其实这种全酵型的滇红通常只需沸水和玻璃杯即可经不起紫砂壶里一冲二泡般的反复折腾。

见状赵冉冲看样子准备过来大展拳脚的所谓茶艺师摆摆手示意恋恋不舍的她可以继续和身旁那位满脸春光的小伙子打牌、调笑毕竟这桌客人实在没有雅兴来领教那套程序化的治器、温壶、投茶、闻香……

“我”魏一诚终于开口了出身下层的他向来习惯先必恭必敬地听完别人的观点以便知己知彼、后制人:“感觉很惭愧”手中本不停摆弄的烟盒不知去了那里儿戏般消失无迹:“……您”他停顿了一下大概正在搜肠挂肚地排查着该如何称呼远航的父母人家显然没到“叔叔、阿姨”那个资历叫“大哥、大姐”又无异于自讨没趣;研究表明当彼此之间处在某种进退维谷的尴尬关系中时谈话者倾向于避免提及称谓而直接使用人称代词这就是社会语言学当中著名的“规避原则”;魏研究员显然不是那种死钻故纸堆的书呆子很懂得活学活用:“您别怪远航这事儿完全是我的责任”在各种文艺作品中常常能见到那些面对敌人屠刀的革命先烈在刑场上如何大义凛然、从容不迫;其实就算是十恶不赦的暴徒、人渣真到那个份儿上恐怕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反正横竖是一死倒不如喊两句口号之类的名人名言权当壮胆儿了。

一番欲说还休之后魏老师面无表情地瞥了枕流一眼。说来也怪这位见人三分笑的“和为贵”似乎对他一直格外冷淡每当徐枕流主动搭讪时魏一诚总是要迟上四分之三拍才勉强作出个表示怪噎人的。更甚者有那么几次当枕流无意中与不远处的老魏四目相对时觉他正在冷冷地端详自己弄得小胖子不知所措。枕流实在不明白面对这样一个不阴不阳的家伙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远航跟前本能地替他说话。

尽管如此徐枕流并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双重间谍”身份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插话但又怕失之唐突本打算利用给大家斟水的机会粉墨登场可每当他吃完自己这杯、正准备若无其事地模向那把小茶壶时总是被赵老师先一步赶到几次三番之后也只得作罢。其实枕流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讲与不讲、讲些什么根本不重要这种场合就像那些年复一年的“重要会议”一样只不过是种将台面下的默契合法化的仪式而已掀不起什么大浪。

添了两次开水再给枕流续杯时赵冉说了唯一一句似乎与正题有点儿关系的话:“红茶和绿茶正相反刚上口很香但不禁冲很快就没什么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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