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记
宴罢归来,已是日渐西斜,湘云宝钗等自又到黛玉房中坐了片刻,把那闺中闲话、儿女情长又切切说了许多,其时,黛玉一边吩咐紫娟雪雁再一次检查行囊,然后把那绿鹦鹉架送到探春房中,叫她帮忙照看,把平日常喝的枸杞菊花茶包了一些送给湘云、宝钗、迎春等。众姐妹见天色渐晚,恐黛玉明日登程,逐一一告辞。黛玉亦不送,自回来休息,一边再细想还有哪里没有辞到的再使小丫头还礼去不提。然后,自关门卸妆休息不提。
这边,宝玉自回来与晴雯又喝了一会儿酒,说了好些尽兴的话,一边也与袭人等喝了辞行酒,只按贾母王夫人的吩咐,待走后单留袭人在家看门,谴晴雯麝月暂往贾母处使处,谴秋纹、碧痕与王夫人处,其它各小丫头或看花,或护院的自各不提。一边也叫袭人检查行囊,早早休息了。
次日五更,亦是凤姐王夫人等早起,先派人看了宝玉黛玉处,然后齐来贾母处请安,吃早饭。那贾宝玉早换去平日常穿的大红宫装,穿了宝蓝书生长衫,除了记名符、长命锁之类累赘,只戴那命根子宝玉在里面衣服里。整个人往前一站,清新舒适,不只自我感觉良好,连那贾政、王夫人、贾母等看着也是别样,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正待等黛玉时,有丫头婆子慌张地进来说:“来了,来了!”贾母等抬头,只闻得一股清香拂过,进来一个年轻俊秀的公子。随即听得一阵香风拂过,随着进来一个年轻公子,只见他身材适中,着一袭淡紫梨花白的宽袍,头戴与衣服一样的淡紫公子帽,身登朝山靴,浑身上下淡雅而清新,素洁里又透着说不出的芬芳馥郁,众人心里都道好,再看那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寒星般凛冽却又透着温和,一双春山隐隐的小山眉,含蕴日月之经天纬地,好不俊俏风流,神采奕奕!众人感到眼熟,却一时又记不起来,听他又并不开口,大家正自纳闷,那贾母只一连地说:“谁家这好的孩子呢?我还真没见过,实在叫人喜欢呀!”一边忙嗔小丫头:“连名姓也不通报一下!”
忽听得宝玉“扑哧”一声笑了,竟至弯下腰抚着肚子嚷疼,指着那公子哥儿,说:“林妹妹你还不快开口,你别尽糊弄人了!”
那小公子这才走上前来,把手中的折扇一拂,向前抱拳施施礼,笑着道:“老太太、各位舅舅、大哥哥,颦儿这厢有礼了!”
“哇!”众人都笑得撑不腰来,那贾政正端了茶杯,只一下子咣当一声掉在桌子上,幸没有摔破,把那茶水撒了一桌。凤姐儿、探春等忙迎上来,拉住黛玉的手,叫起好来。那邢夫人忍住笑,指着黛玉说:“老太太快看,这外甥女越来越不象话了!竟扮这样子作弄大家!”
贾母笑得弯下了腰,直叫鸳鸯快拿帕子擦眼泪,一连试了几下,这才抬起头来,叫黛玉快上来,让她好好看看。黛玉只不上前,站在一步开外,仍略施男儿礼,朗声道:“老祖宗别忘了,从此我是男儿了,今日就要出远门了,可别像对宝玉哥哥那样惯坏了我,他的衣服那样多,我的衣服只这一两件,揉皱了可是不好出门的。”
贾母笑得又一口呛了出来,说道:“好,好,你原是要爱惜衣裳,你难道不会找他多要几件衣裳?说起来这样扮着还真像个俊俏公子呢,怪不得一直吵着要出门。”
黛玉因含笑道:“老祖宗、舅舅、舅母们,大家看颦儿这样可以出门了吧!”
宝玉巴不得,连忙说:“可以出门的。”
众人默然无语,只催快吃饭,趁天早好登程。一边贾母命人照顾贾蔷、赖大、来升、单聘仁、卜固修等跟宝玉、黛玉的人紫娟、雪雁、茗烟等要出门的吃饭。
一时饭毕,宝黛二人细细叮嘱了丫头婆子,那王夫人只拉着宝玉不放,黛玉也搀着贾母等,柔声求着老人家快回去,不必送了。好一阵繁琐冗长,好不容易挣月兑了贾母的怀抱,黛玉自和同样扮成小子的紫娟、雪雁上了大轿,宝玉上了另一乘轿,那贾蔷、茗烟、来大管家等都只上了马,众人浩浩荡荡出了府,贾赦、贾政、王夫人、邢夫人、凤姐、贾琏、贾珍、探春等则乘轿骑马送到江边上。
这贾府公子爷儿们下江南,早是几天来吵吵嚷嚷传开了的,于是有好事者在那巷道内推门敞窗,探头探脑的窥着,数着一乘乘大轿过去,一个个公子爷儿骑马扬头而过,只道稀奇。因那贾蔷生得面容还清秀,好些无赖厚耻之登徒子乃上前追着那白马跑,口内一面喊着:“别让那宝玉走了!别让那宝玉走了!”贾蔷只笑着不理,顾自前行。贾琏等人在旁忙叫小厮喝斥开来,仍笑着鱼贯涌向江边。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江风吹衣,不胜寒凉。那码头边亭子里,早见薛蟠、柳湘莲、琪官等引颈而望。宝玉忙下轿,宝蓝衣袍外已加了大红的披风,快步过去与他们三人厮见,一边执了琪官的手,说:“都准备好了么?叫你好等!”那琪官见贾、薛两府里人这么多,只红着脸抽回手,讪讪地站到一边。黛玉早和紫娟等下了轿,披了白色绒锦披风,感觉寒风吹面,忙上前力恳舅舅、舅母们回府,家里的工程不能误,千里送行终有一别时,还是早回罢。那贾赦、贾政、王夫人等点头答应,一边又连连叮嘱了又叮嘱,叫要多寄信回来,宝玉、黛玉等忙谦躬答应着是,是,是!
好一时,那贾政等与薛姨妈、宝钗、探春诸姐妹都一步三回头地上轿而回。专留贾珍、贾琏二人与家人候船开后再回。黛玉因回头,乃在宝玉的指引下,一一与薛蟠、柳湘莲等相见。几个人往江头客栈里少歇喝茶,把那贾府的大旗插了大船前,让随行的家人、小厮搬运行李、马料等。
这里,薛蟠、柳湘莲等都是只前时稍稍见过黛玉一面,而上次薛姨妈设酒饯行时,黛玉因故推辞,并未前往。所以二人因早闻得黛玉清绝月兑俗、世间所稀,因幸与之同游,只在心里把那平日的放纵和霸气收敛了三分,今见黛玉又是一副男儿打扮,正色敛容,更又把那剩余的侥幸心理丢到九霄云外,只在黛玉等前轻言细语,大气儿也不敢出。更别说那琪官自是女孩子心性,一说话就脸红,黛玉、紫娟等只觉心里好笑,面上又极力忍着,琪官也觉察了,慢慢只随了宝玉身侧,不离左右罢了。
见众人难免紧张,黛玉乃和紫娟、雪雁等坐在内侧,观玩江边荠树流云、鸥翔鲤跃,自在闲玩。叫宝玉、贾蔷等有什么事只管问来管家、赖大们,凡行途诸事一概不管。
好一时,那船只才装备好,众人只说喝完这杯茶就走吧。见宝玉、贾蔷等呆呆望了迷雾廖阔的京都高阁默然无语,黛玉也有倏然间的隔世迷离之感,只在心头似有所动。
忽然,有个仆从模样的人进得客栈来,手里托了一枚玉笛,说是要找宝玉。宝玉忙起身,迎了上去。认得那人正是北静王府的人,忙叫到一边来。那人郑重地把玉笛放到宝玉手中,说:“王爷说了,临别前行,无以为赠,这一支箫管是王爷特叫小人送上,嘱咐一定要交给那前姑苏盐政林老爷的遗女,说是念其父母故旧深情,今以此物为赠,让小心珍重收了,但凡行途中有事时必逢凶化吉,护佑一路平安!”黛玉等听得分明,忙从内屋出来,上前施礼道谢,感激非常!那人一直看着宝玉把玉笛交到黛玉手中,才放心地道个别了,自回身而去。
众人送出出门来,看到不远处正有一乘大轿停落,一个身长玉立衣袂飘飘的中年男子站在旁边,犀利的目光含笑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只落在那个手持玉笛白色身影上,黛玉不由得心头凛了凛!宝玉待要过去时,那北静王只一挥手,作了个请的姿势,然后毅然转身,进了轿,家人即抬轿向码头外慢慢离去。
黛玉楞了楞,低头把玩手中这支玉笛,见它不长不短,却是温润非常,龙纹凤雕,好不精致!当下心中有动,乃立在一旁,举起笛子往嘴边一拭,果然清越异常,于是就把那支曲子吹了出来:
“风寒二月,故人情长绵似柳,红阡紫陌,春光舞遍闲情渡。待三春霁月逢时开,身前身后功名挥手间,念此去去千里烟波……多少恨,还休说。从今只道奴去也,莫淹留……”
笛音婉转清越,缠绵徘恻,远远的传到那坐在轿中的人耳里,忙叫停轿,因自默默闭目凝听,仿佛回到那久远的如烟往事……
一曲未了,黛玉乃将玉笛小心收拾,自带在身上。见贾珍贾琏在说船已准备好了,黛玉于是打前头自上了船去。宝玉等随后。
耳听得船夫一声悠长的“开船了!”霎时把黛玉那飘得很远很远的心绪收了回来,她乃与紫娟雪雁静坐舷窗,收回目光,闭目不语。
碧水千江,欧鸟翱翔,流云万顷,霞披绮丽,春风浩翰茫茫人世,何处是归程?何处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