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争利
那人倒地前伸手胡乱一抓,恰恰抓住了辔头。马儿突然受了这百十多斤的力道,顿感吃力,低低咆哮着刨起了蹄子,却正踢在那人腿上,疼得他大叫一声,刚挣扎着直起半边的身子,立时又倒了下去。
那人一面喊疼,一面慌慌张张回头张望,见追打的人已经近了,知道跑不月兑,赶紧扯着嗓子忍痛喊道:“你们敢动手!知不知道我是哪家府里的?仔细日后我带人回来将你们打个臭死!”
话未喊完,已有两三个领头的冲到他面前,本来抡起大棒便要敲下,听到他的话,却又犹豫着住了手。
那人见状大喜,本待再威吓几句,奈何脚上钻心捣肺地痛,实在说不出话来。正哼哼间,后面的人了赶了上来,几个人将他与薛蟠团团围在当中。其中走出一名壮汉,伸手一把将那人从马下揪出来,不管不顾,照脸便是一拳,口中喝道:“没有好架子,再怎么绷也撑不起大鼓来!你是谁家的?说啊!怎么哑巴了?!”
几拳下去,见旁的人依然有踌躇之色,那壮汉两眼一瞪,骂道:“小王八羔子们,平时的冲劲儿哪里去了?他几句话就把你们给吓倒啦?给老子听好,这小子要真有能耐,刚才怎么不讲出来?分明是虚张声势,你们却偏还信以为真!”
几个混混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嗫嚅着说道:“倪二哥,我们不是怕了他,你瞧他那衣裳打扮,瞧着确像有些来头。”
倪二瞥了一眼,当即啐了一口,冷.笑道:“他有来头,我还同贾家的二爷是街坊呢!不拘从哪里得件好衣裳来,穿着就是贵人啦?亏你们这帮小崽子跟了我几年,怎地还是一点眼色全无!昨儿你还给婆娘捎了件绸褂子去呢,她穿上就是娘娘啦?”
这话说得众人顾虑全消,哄笑.着一涌而上。但高举的棍棒尚未打下,便听有人高声喝道:“住手!”
变故又生,几人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骑马的。打.量他一副公子哥儿的打扮,倪二也不敢得罪,一抱拳说道:“这位小相公,这小子不懂规矩,同咱们抢饭碗来了。原就是他的不是,我们好劝不听,这会子教训一顿,也是应当。”
薛蟠早打量得这拨人满身横气,再听其言语,分明.就是一帮地痞无赖。若在金陵时,管上一管倒也无妨。只是这毕竟是天子脚下,小小一拨地痞,不定背后就干系着甚么人物。自己又早早打下韬光养晦的主意,若要真个计较起来,说不准又是一场风波。但要他就此丢手不管,瞅着地上那人簌簌发抖的模样,又狠不下心来。
正为难间,见倪二面上不耐之色越来越浓,便一.面先扯着旁话,一面暗中想、设法儿。因问道:“这人抢了你们什么生意?引得这许多人追他。”
倪二重重一哼,.道:“这小子近来四处摆丹老,扰了我原本的生意。找他讲合,他反同我们讲斤头。磨了一夜,还是讲不拢。既然讲不通,就只好上拳头了。”
他这番话里夹了许多切口,薛蟠听得半懂不懂。但度其意思,似乎地上躺的那人也不是甚么清白良民,多半是两起混混为地盘利益等事起了争执,这个恰巧落单被他们逮到。他一面猜想,一面说道:“即便如此,你们许多人打他一个,难道不——”
话尚未说完,便听那人嚎叫起来:“薛大爷,救命啊薛大爷!”
薛蟠闻言一愣,问道:“你认得我?”
“小人刚刚血糊了眼,这会子听声音才认出薛大爷!”那人强忍着痛爬起来,胡乱将乱蓬蓬的头发拢到一边,急切看着薛蟠:“薛大爷,小人来旺儿,是——是二爷那边的人。”
薛蟠打量他一番,只觉此人虽然面善,却是记不起来。听他提起二爷,遂猜道:“宝二爷?”见他摇头,又猜:“琏二爷?”
得了准信儿后,心中不免愈发奇怪:既是在贾琏手下做事,又曾见过自己,想来不是贾府中的无名之辈。如何落到个被街头地痞追打的地步?只消将自家来历报上,谅来必不至如此。再瞧他只管杀鸡抹脖儿地给自己使眼色,薛蟠沉吟片刻,便知这人多半是有甚么事不得不隐瞒身份。打量他这般鬼祟,想来应该不是甚么好事。
只是既然撞见了,自己若不相帮,日后传到贾琏耳中,岂不大大伤了和气?薛蟠略一思忖,向那领头的说道:“这人是我朋友府内的人,既遇见了,我便不能不管。他有不知事得罪诸位之处,还请各位多多海涵。改日我命他给各位摆桌赔礼。”
他说完,便听有人叫道:“从来京中放债皆是五分利,他偏压到四分,抢了咱们许多生意,白白折了许多银子,如何能轻轻巧巧就打发了?你又是谁?凭甚替他出头?”
说着靠上来便要抢薛蟠手中的缰绳,不料却被劈手一拦,顿时愣住:“倪二哥,怎么?”
原是倪二见薛蟠衣饰鲜明,再听他说话客气,心里便悄悄起了计较。他靠在赌博场放重利债吃饭,天长日久,浸染出一双利眼,晓得哪些人放了钱可收回,哪些是死撑的穷酸。当下看出薛蟠大有来头,便不敢轻易开罪,遂问道:“便是小相公要保他,也需得给我们个下处,日后才好领受。”
薛蟠道:“这个容易,我便住在宁荣街后街,你到了那处,只管打听薛家便是。”
闻言,倪二眼睛不觉一瞪:“可是住在引水河旁,贾府梨香院的薛家?”
见薛蟠颔首,连忙陪笑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小人倪二,与令表亲贾芸贾二爷还是街坊,早听他说过薛大爷豪爽大方,每每常恨不能得见。不想今儿真个见着了,赶明儿我便去还愿烧高香。”一面说,一面不住作揖打恭。
见这倪二前倨后恭,薛蟠不免好笑。那自称是贾琏家仆的却因之重新趾高气扬起来,叉腰骂道:“早说你们打不得老子,龟孙们还只管不信。这下见真了,晓得厉害了?”说着飞脚便要去踢倪二,却是一时忘了腿上有伤。待察觉不对时,已重新摔在地上,抱着被马踢伤的腿哀嚎起来。
薛蟠本在为他仗势凌人而不悦,转眼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又好笑起来。忙清了清嗓子,忍下笑意说道:“起来罢,莫再现眼了!”
倪二又赔了许多好话,见薛蟠确不见怒色,方带着一帮喽啰走开。薛蟠瞅着那自称叫做来旺儿的人,想了一想,忽然问道:“你听凤女乃女乃的话,还是琏二爷的话?”
来旺儿被他劈头一问,想也不想便月兑口答道:“我听女乃女乃的。”
薛蟠想着方才他们呼喝对骂夹带的利钱等语,又问道:“这么说,你是出来替你们二女乃女乃做事了?”
平旺儿一时不慎说漏了嘴,赶紧遮掩道:“没,没有。原是小人一个亲戚家有事,小人便告了两日假。不想他惹上的那帮泼皮,反口咬上了小人不放。亏得薛大爷相帮,否则,小人今儿还不知该如何了局呢。”
见他言语闪烁,神情慌张,薛蟠更加笃定这里头有隐情,多半是凤姐命这来旺儿去放帐,又叮嘱他勿将此事泄与外人。否则,刚才他早祭出贾府的名头来了。
因想若追根究底刨问明白,究竟于自家也无甚益处,却反会惹得凤姐不快。是以薛蟠微微一笑,转开了话头:“你白耽搁了这么久,本该拾辍一番再回的,只是东府现下出了大事,阖家子都忙起来了,你只怕得快些才好。”
平旺儿见他并不深究,悄悄松了一口气,忙陪笑道:“是甚大事?还请薛大爷告诉小的。”
薛蟠便将秦氏过身之事说了,来旺儿果然一惊。自己今天吃的这顿亏自然是不好同上头讲的,只能自己设法儿慢慢讨回。再念及凤姐必定要张罗诸般事宜,届时找不到使唤的人手,必要迁怒迟迟不回的自己。想到凤姐素日恼怒的光景,来旺儿头皮一麻,本待再多说几句的谢辞全囫囵咽了回去,草草向薛蟠磕了头,便急急走了。
薛蟠正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出神间,忽听有人喊他:“少爷!少爷!您没事儿吧?”
回头一看,却是张德辉带着一帮伙计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再仔细一瞧,竟是个个手提门闩,甚而还有人拿着鸡毛掸帚,想是找不到趁手的家伙,顺手手法了一件就奔出来。薛蟠一看之下,不免又好笑又好奇:“这是做甚?”
一问才知,原来是随他出门的小厮,刚才围架时落后几步,见薛蟠被一伙来路不正的泼皮围住了,顿时慌张起来。因想自家年小力单,纵是上去助拳,也无济于事。便赶紧去附近的当铺招呼人来帮忙。掌柜张德辉一听薛蟠如此如此,也着了慌,立时亲自带了伙计们往这边赶。
薛蟠少不得解释一番,只说是虚惊一场,原是别人的事,只可巧马正行到此处,挡了道,说了一声,也就让他出来了。除辔鞍被拉扯得有些松月兑外,并没有甚么。
张德辉听罢,又见薛蟠果然气定神闲,周身并无损伤,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不免念叨了几句,不外乎少爷既办完了事体,自该家去回禀夫人。言外之意,颇有几分埋怨薛蟠贪玩,险些搅扯进风波里的意思。薛蟠晓得这老人家也是关心自己才多的嘴,便不曾反驳,只照实解释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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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总算按时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