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宁的和诗之后是承恩公夏远的打趣：“崔学士好一个名士自风流啊。”
面白无须、自有一番风流态度的崔宁听到这样的话语只是轻佻一笑，将手边整爵陈香幽雅的剑南烧春一饮而尽：“承恩公何必拿在下寻开心，谁人不知如今承恩公您红袖在怀、软玉温香，论风流，京中谁能比得上夏大人。”
他话中指的是夏远刚刚收了京中名姬红袖做了自己的第九位妾室之事。夏远此人既贪财又且生得肥头大耳，能达到今日的地位完全是依靠其父亲曾官居三公之首，是延庆皇帝亲指的顾命大臣，权倾三朝，而夏太师偏偏幼子早逝，其脉只余下一个孤女，自幼由太师接到身边亲自抚养，长成后即是如今的当朝皇后夏明君，夏远也因为父亲和侄女的荫封而享受到万户食邑，风头在京洛之中一时无两。
“崔学士莫不是刚刚饮了陈醋，怎么好大的酸味啊。”一对鼠眼的大理寺丞赵子兰知道崔宁曾与红袖交好，故意消遣他，也为夏远解了围。
只用一双细眼睛斜睨着崔宁的夏远借驴上坡故意在他面前炫耀：“这红袖姑娘不愧是当世名姬，真真……”
“承恩公你喝多了，还是先冷静一下醒醒酒吧。”打断他话语的正是座下诸人中的长者——太师夏恒，白髯长须、目光炯炯、不怒而自威。他非常明了儿子已过天命之年仍旧举止轻浮、行为放荡，实在难堪大器，倒是孙女明君，温柔明理，善解人意，可惜女儿之身，最后还是成了他家之妇。
他在众人仍在对先前的舞蹈品头论足的时候对儿子耳语：“你就不能长长出息！如今陛下正宠着倡家出身的诸葛夫人，你倒好，还收那种不干不净的女人进自己房里，现在闹得众人皆知，成心给我们夏家丢人。”
夏远则不以为然：“如今那个姓许的女人死了，明君已经是皇后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至于那什么诸葛夫人，一个倡家出身的破落户有什么好担忧的。”他甚至未将目光从退席的舞伎身上挪开，“这么好的日子，父亲大人还是好好享受，不要辜负了这般良辰美景。”
太师听罢，只得摇头叹气：“朽木不可雕也。”
李道真见太师面露不快，似乎有冷场之态势，使了个眼色给下席的好友太常少卿季扬名，季扬名心领神会大声插嘴想要分散夏家父子的主注意：“这南洲歌舞果真柔媚娇美之极，不输于上都歌舞的轻快健美……”
猿臂蜂腰、将门出身的辅国将军张洛则不屑地反驳：“要我说，还是上都的健舞更有味道，即使是女子所舞，也不乏英武，没有那么腻味的脂粉气。”
南洲太守石虎听了以后十分不服，抚着他的六寸长须反驳：“女子所美之处，就在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有弱柳扶风、娇花照水的柔美姿态。一个个都英武十足气势如虹……”他刻意拖长了声调正对着辅国将军，“难道我熹朝男儿已经无能到需要女人去替他们行军打仗吗。”
张洛把酒觞往案上一置：“那弱柳扶风、娇花照水于国于家又能有什么用，又不是人人都能长得天仙下凡，要是长得不好看还整天一副病病歪歪的倒霉样子，还不如在院子里养盆花看着舒服呢。像我府中的女眷，从来不施脂粉、不去捣腾那些俗物，随我操戈弄剑，结果个个精明干练，随我奔袭千里不在话下。”
石虎起身欲与他好好争辩一番，季扬名先一步站起来拦住他：“俗话说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这上都歌舞与南洲歌舞论风格技巧本来就南辕北辙各有千秋。我记得今日原本计划有上都教坊的艺人出来献技，石太守一直外放南洲，既逢此机会不妨一看究竟，那上都教坊的李泰娘可是上元时御前竞演的第一人，由她所独舞的‘浑月兑’当时可是惊技惊四座，见者无不叹之。”
脸上五官似乎终年就写着“太平无事”的李道真接到：“季少卿所言甚是，今日如此良辰美景，诸位何必为一些小事不睦，即使逞得了一时之快，错过了繁花美眷、明月朗星，得不偿失啊。”
石虎原就出身礼部，见老上司发了话，也没有再与辅国将军计较了，安分地坐回了自己的席位，抚弄着自己的胡须。
就在刚才当他们围绕着南北歌舞的优劣争辩得不可开交之时，跪坐在国子祭酒顾辞身后侧席上的少年轻声嗤笑：“一群朝廷命官，国家栋梁，就这样为一些靡靡之音不知所谓的争执。”
他的声音并不大，上席的人并无可能听到，但是坐在他前方顾辞听得一清二楚，顾辞仍旧挂着他那常年都礼节周到的笑容，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微微侧身，严肃地命令：“阿斐，住嘴。”
西苑后堂中，上都教坊的教引妈妈罗绮为即将出场的小乐伎海鸰结好了发髻，看着眼前过于年轻又艳丽的过犹不及的少女，她直白地表达了她的不安：“泰娘也真是的，这时候居然把脚扭了。阿鸰你到底行不行啊，可别在那些大人面前砸了我们的招牌，丢了教坊的脸，给南洲的那些小丫头们看笑话了。”
“罗姐姐放心，我技艺虽不及泰娘姐姐，但也绝对不至于会丢教坊的脸，泰娘姐姐的衣食起居从来都是我在照顾，歌舞技艺我是耳濡目染，受熏陶已久。虽然现在论技巧有些地方可能还比不上泰娘姐姐，但是我敢保证绝不会让在座的那些大人们轻看我们上都的教坊。”海鸰自信满满地答道。
此时李家的仆从已经来催促了第二遍，罗绮指着海鸰正声说道：“我姑且就信你这回。到时候要是跳得没有你现在说的那么好，看我怎么收拾你和泰娘。”
随着横吹清亮而悠远的调子响起，众人看到一个少女以轻快的脚步踏到莲台之上，她脸上擦了一层铅粉，面色因此白的欺霜赛雪，两颊上抹着酒红色的胭脂，比平常常见的桃花粉色更显艳丽，螺髻精致地斜堆在额角，昭示了她年纪尚幼。
纯黑色的衣裙上绣着紫绀色的菱纹，使沉重的色调流露出幽静之感，舞衣特意还用帐中香熏过，微风过后，零星传来若有若无的蔷薇花香。
坐席恰好正对着莲台中央的崔宁闻到了，饮下了杯中酒之后还不忘对着少女的方向吟道：“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裳。1”
夏远心中暗骂：“酸儒！”
崔宁的话传进海鸰耳中，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心中不禁被浅浅地撩拨了一下，脚下的步子就这样错了一拍，只是她反应很快，减了一个踏步瞬间又跟上了音节。
当羯鼓轻快的拍子响起时，海鸰在红毯上翩跹起舞的姿态已经堪称完美：看客眼中的少女身轻如燕，姿态妙丽，跟着羯鼓的快节奏急速飞旋，像是下凡的仙子正要飞回天上，而且她的旋转速度虽然极快，但脚步是踏踏实实的稳当，像是空中飞来一条无形的丝线将她牵引住了。
等到立部的乐工吹响了低沉悠远的筚篥时，舞者的节奏也随之慢了下来，似乎是刚才还沉迷在慕恋中的少女正因为一些不可抵抗的事情在若有所思，脸上流露出似喜似悲的复杂之色，让观者见之，心生怜意。
而当这一曲奏毕、音节暂歇、舞蹈骤停之时，舞者螺髻上簪着的绒花还在颤巍巍地摇晃个不停，让人还沉浸刚才舞蹈的意境中，不愿醒来……
1：出自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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