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言，明鹤凑近过来：“是不是刚刚母亲大人对表哥你说了些什么？”
卢清成心逗她：“怎么，你想知道？”他把白鹤图样的花签还给明鹤，“我就不告诉你。”
明鹤随手拿起另一支花签，翻面一看，是一朵半开的杏花，偏偏杏花常常指代“贵婿”，她想起了在半年前那个杏花初绽的春夜中，她与季平安的第一次相遇。
思量片刻后，她吟道：“香雪落上胭脂妆，荼蘼深处清露寒。”
微凉的初春夜里，少女从杏花影中款款而出，来见自己的心上人，凉风裹挟着星星点点的花瓣，拂面而来。
卢清觉得后半句似乎有些凄楚，他于是作了句稍显喜庆的“娇红艳袭刺绣窗，惊起玉堂一梦春。”
这一回两人所坐的诗句都不算上乘，他们两个一个在诗文上资质平庸，另一个年纪尚幼，联诗虽然风雅，但是要作出既合辙押韵又能寄情于景的好诗文，对他们而言，真的是略难略难。
明鹤有些腻了，将一把花签递给了表哥：“我们抽最后一次吧，然后就去游湖，好不好？”
卢清说好，抽出了一支海棠花签。
他偷了个懒，化用了苏子瞻的《海棠诗》，只在些许字眼上略作改动：“若是夜深花未眠，且烧高烛照红妆”
海棠艳冠百花，即使在深夜中姿态也依旧如白昼之时潇洒。
明鹤接过花签：“笑呼侍儿秉明烛，来照海棠花未眠。”她转头呼唤还在水边玩耍的侍女们：“丹朱、碧妩、尺素、黄裳，快过来收拾东西。”
临湖散步的时候，鹤娘看到池中有白荷开的正盛，遂向自己表哥讨要一枝，却被卢清拒绝。
“这荷花可不比其它的花朵，整个池子中荷花的经脉其实都是连在一起的，你折断了一枝，倘若污泥从断茎处流进去，这一大片荷花可都要遭殃了。”
明鹤明白了原委：“清哥哥真是怜香惜玉。”
跟在身后伺候的碧妩也大胆插嘴：“今日是乞巧求姻缘的日子，也不知道谁家的小姐会走好运，将来能嫁给表少爷这般温柔体贴的夫婿。”
卢清回首身后的小侍女：“怎么，你今天为自己求了姻缘？”
碧妩撇嘴：“我才没那么不害臊呢，我是看见今天放河灯的时候丹朱偷偷在荷花灯里面放了个大红色的同心结，分明就是在求姻缘。”
“鹤娘，这么主动的作风不像是你教出来的啊，丹朱不会在私下里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明鹤为丹朱说项：“清哥哥不用担心，丹朱早就对我说了，再过两年她就要嫁给最近常来的那个太常卿家的小厮。”
卢清想到了之前姑姑提到的亲事：“最近太常大人常来拜访吗？”。
碧妩答道：“来得不仅有太常大人，还有他家的公子，是个太学生呢，最近经常来找我家大人请教诗文。”
他问明鹤：“那位公子资质如何？”
碧妩插嘴：“是位斯斯文文的公子呢。”卢清温柔体贴，她本身又存了女儿家的小心思，能与表公子多说几句话，即使不能有什么念想，也聊胜于无。卢清却对碧妩视而不见，只是看向明鹤：“妹妹觉得那位公子如何？”鹤娘听到他说得如此直白，脸颊飞红，她将碧妩遣走后才在不言不语中取出了袖中的缨络结子。
“哥哥你看。”
卢清接过来摆弄，这结子做工精巧，逢到双线交缠处都饰以金银丝线串连的南海珍珠，下面的流苏则是用五彩丝线穿上了红珊瑚珠。
“这是他送你的？”
明鹤点头：“平时都是些诗文，逢到时令就有当季的水果糕点，这次七夕，他送了这个祈福用的七彩流苏缨络结子。”
“看得出来，是个有心的人。你家书香门第，若是能在诗文上相互唱和，倒是一件风雅的事，他写的诗文可方便一阅？”
鹤娘犹豫，她与季平安两人私相授受，本来就于理不合，万一卢清大嘴巴的话……在她迟疑的间隙，卢清又开口了：“你若是不放心，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好不好？”
明鹤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哥哥莫非也有了意中人？”
卢清逗她：“你觉得呢？”
明鹤仔细想了想：“哥哥年岁也到了，何况你真要有了意中人，把她娶进门不就行了，哥哥是要袭陈国公爵位的嫡子，哪家的姑娘会不乐意当国公府的一品夫人呢？”
卢清面朝荷塘背过身去，宽大的衣摆在夜风中扬起，表情都隐没在了沉静的夜色当中。明鹤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忽然觉得表哥的样子有几分凄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鹤娘，你说这世间七苦什么最重？”
明鹤也望向平静无波的湖水：“世间万物都会经历生老病死，我倒觉得这才是佛家所说的众生平等，至于其它三样，我觉得全经历的人怎么看了，有传奇中的霍小玉之流，为了个负心汉要死要活，愿意化为厉鬼也要让他不得安生，这我就想不通了，既然恨他恨得要死要活，此生不再相见，逍遥快活地过自己的日子不就好了，自己过得越好，那自己的仇人见了自然会不开心，骨肉之身为父精母血所化，何必要为了仇恨折磨自己的身体。”
卢清听完明鹤的见地后抿嘴一笑：“那爱别离与求不得呢？”
“既然人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那爱别离也是一定的，除非真的有戏本上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巧合，想开了不就好了。至于求不得，人不能贪心，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总归不是你的。”
卢清感叹：“你倒是看得开，那我问你，要是那位季公子忽然就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明鹤低下头，额间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眉眼。
两人站在水边都没有再言语，偶尔有水鸟掠过，惊破了晚间的清寂。
“清哥哥”明鹤抬起头，她的目光比湖水还要平静，“我想过了，我要是遭人厌弃了，就找条白绫把自己吊死。”明鹤看着卢清愣愣的样子，笑了，“我说笑的，这世间这么大，总会有喜欢我、心疼我的人，这个没缘分，就去找下一个喽。”
卢清模上她的螺髻，余惊未定：“记住，千万不要做傻事，你还有爹娘、还有家人，哥哥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才不过十二岁的妹妹似乎会拥有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
明鹤扑闪着她弦月一样的眼睛：“我说了刚刚是开玩笑的。”
卢清还不敢完全放心：“那我们拉钩为证，无论发生什么，鹤娘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鹤娘勾起小指：“好啊。拉钩上调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之后，卢清又取下了腰带上挂的流苏穗子放在妹妹的手上，“这个就是信物，鹤娘你一定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此时有清风吹起乞巧彩楼上檐角的小风铃，叮叮当当的声音飘到水岸边，像是美人发间的金玉步摇在作响。
卢清抬眼看着漆黑的夜空，远方的灯火已经黯淡了大半，连银河上的光芒都隐没在深邃的浓墨色之中。
“时间也不早了，鹤娘，哥哥要回自己家了。”
鹤娘看着辉煌不再的天空：“时间，真的走的好快啊”
卢氏提着琉璃灯笼站在湖边的树林里，默默地看着他们，她本来是来催促女儿休息的，却正巧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真切。
东厢书房之内，握着书卷的李道真看着归来的卢氏：“怎么样，女儿睡下了吗？”。
卢氏连灯笼都没有来得及吹，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丈夫面前，答非所问：“夫君，今年南洲老家的重阳祭祀，我要带鹤娘回去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