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夜,往往最黑最深沉。那时皓月隐没,繁星黯淡,只有一望无际的厚重天空,像张开的巨网,包裹住世间万物。所以人们总选择在这时候进入深度的睡眠,思维与外界断绝往来,便能沉浸在梦境的清风地温柔乡,带着浅笑度过这最黑暗。
然而不是所有人能有这等好运,譬如越川,额上的汗珠就没有干过。
噩梦来袭,让在暖阁外和衣侧卧的越川满面苦涩,甚至于嘴角依稀的笑弧度也透着深深的绝望无奈。但她却迟迟没有醒来,也不知道是被回忆拉扯,还是潜意识里还想再从梦里见到什么人。
最后,砰砰声几乎刺穿耳膜,似乎是两声枪响同时到达耳朵。身躯在狂风中轰然倒下,意识却并未消退。她在朦胧中听到脚步声靠近,有什么液体一滴两滴打在脸上;她极力想睁开眼睛看看,那究竟是他的血,还是眼泪。
她好像听到不甘心的自己在半空呐喊,质问,彷徨着寻找一个答案:这近十年的相守,究竟有没有在他心上占有一席之地?
越川缓缓醒来,一抹脸颊,泪痕宛然。
他呼出一口气,抬袖揩净脸上泪渍,静悄悄起身,出了用屏风隔出的小间,探身向主室中的雕花大床上看了看------太子正酣然好眠。于是轻手轻脚的去打开主室一侧的套间小门,对门外侍卫做了噤声的手势,遂安然大踏步到院中吹风。
顺着卵石铺成的小道,漫无目的行走在早春露气浓重的夜晚,越川默默垂首。夜风抚过有些散乱的长发,包裹他瘦弱但结实的身躯,像久违的情人,轻声细语在耳边诉说爱意。越川懒得再走,干脆靠着院中湖边一处假山坐了下来。
时间缓慢流逝,眼看天空渐渐浓黑转蓝,越川心情渐渐平静。他揉了揉酸麻的腿,站起来,刚要转过假山,突然之间背脊崩紧,多年来杀手的诡秘直觉让他心中警钟大作-------
假山后有人。
越川眯起眼睛,屏息不动。那人并未意识到她的存在,正轻脚借着假山掩护向前缓行,看方向,目标直指太子寝殿。
好的很,上任第一夜就遇上刺客。越川嗤笑月复诽:“i’monfiretonight.”
越川竖手为刀,匿于假山之后,黑衣刺客刚刚走到他身侧,他一掌雷霆劈下。对方显然一惊,立刻横臂来挡,两人手臂相撞,都是一声轻哼,饱含对彼此的不屑。越川一击未中,立刻脚步一错,借着腰力测闪,须臾已至刺客身后。他毫不留情地对着其后背拍下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内劲;对方虽反应及时,身子向前倾了半分,却仍闷哼一声,几个踉跄。
越川不欲给他喘息的机会,立刻欺身上前。刺客一面回身招架,一面按上剑柄;机簧轻响,短剑眼看就要离鞘。越川腾跃而起,反腿踢向刺客面部,后者堪堪后仰,惊险躲过,下一刻,他便一脚踢在刺客手腕,短剑咻地月兑手,啪地砸落在地。
越川冷笑:“宵小刺客,也堪佩剑?”
对方不作回应,只在夜色中露出一双冷静的眸子,冷冷地与他对视。
沉默只过了片刻,两人再度同时暴起,如同两头狂怒的豹子,毫不犹豫的向着对方猛扑而去。
近身搏斗,不加入任何兵器和花哨的技巧,全凭速度、力量、身体应变,以及丰富的打斗经验取胜。这一点或许谁也无法与历尽杀伐的越川相媲美;但他毕竟身是女子,力道上比起那刺客来又占不上优势。这样一来,二人噼里啪啦又斗了几十余招,倒是旗鼓相当。
越川速度快到极致,侧掌劈向刺客腰际;后者不甘示弱,长腿屈起,挡下这一掌,右手闪电般扣向越川咽喉。越川眉梢一挑,目光是与平日嘻笑决然不符的凌厉,出手,成爪,扣腕,再顺势一拉,转身的同时身形一矮,眼看就要用一个利落的过肩摔将他打进泥土之中!
黑衣蒙面的刺客在电光火石之间果断的一手撑住了越川的肩膀,在身体被甩向半空之时,以之肩为撑点,在空中诡异的一个反身,长腿弯曲,勾住了越川肩窝,于是,在他轰然砸向大地之时,越川也不可避免的被他勾的狼狈甩身倒地,并十分不巧的扑倒在了他胸膛之上。
他只觉胸口一痛,低头看去,越川的手肘正撞上他的肋骨,力道颇有些大。而对方一惊之下立刻回神,也抬头向他看来。两者目光相触,好似凭空两道闪电猛撞,击出许多火花,噼啪之声仿佛充耳可闻。
越川的动作几乎是出于身体的本能。他抬手便去摘取刺客面巾。对方赶紧做出反应,勉强扣住了他的手腕。岂料下一秒,越川已经咬住了面巾一角,在刺客不可置信般陡然瞪大的双眼注视下,嘶咬掉了他的蒙面黑巾。
一双冰冷如寒水的眸子,两片薄红如弱樱的嘴唇,一副俊美如神祇的皮囊,乍看怎么那么陌生,再定睛,又如何刻骨熟识?只是看来看去,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这张倾人心的脸上,竟然撇撇捺捺只透着两个字:
凉薄。
太凉薄……
越川透过陡然雾气朦胧的眼睛,不瞬地盯着他,目光却明显失了焦距。
这样突兀的走神无疑给了刺客绝佳的反击机会。他猛地曲腿踢向越川月复部,后者在迟钝的反应之下中招,痛吟一声,翻身在地,滚上了满身泥尘。
月复部剧痛,从神经末梢缓慢地向脑海传递,终于冲刷掉呼啦而至的纷繁画面,换回来灵台片刻的清明。
刺客已然从地上拾起了佩剑,唰的出鞘,寒芒忽闪,反射进越川的眼里,是昆仑的雪,是长白的冰,是叫人从头冷到脚的透心的凉。剑尖刺来,指向胸膛,他于莫名的情绪中在地上连滚几圈,将将远离,迅速跃起,踉跄几步,而后,缓缓站直背脊。
发带松散,几缕青丝飘在颊边,越川伸手模去,皆断了一截。他冷笑,眯起眼睛,借着微凉的月色与眼前人对视,而右手则探向腰间,机扣咔哒一声,他手臂一抖,牵出一柄柔如小蛇的软剑。
“我只需唤一声,这里将遍布精兵,你插翅难逃。”越川轻声道,“但我偏要亲手斩你于剑下,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
对方眉头一皱,表情有几分疑惑,但更多的是不屑,是傲然,是全然地不把他放在眼里:“倒不记得曾与兄台有旧。我只瞧不得浪得虚名的莫家殿卫,脑子愚笨得可以。”
“呵!你又知道了。”
刺客闻言微微一笑,看了看太子寝殿方向,从容地再度蒙上面巾,道:“红叶遍地,九夷染霜,你们小国公的九夷令,殿卫之五越川,你不会不知。”
越川面皮上的表情些许僵硬:“那又如何。”
“不如何。”刺客短剑归鞘,“我的人应当已经潜进祁连玦寝室,兄台与其和我厮斗,不妨遵从小国公的意思,老实找个角落蹲着罢!”
言罢冷笑着再看了越川一眼,几个纵跃,已在几丈之外,且背对着他,罩门大开,全不设防,显然笃定他不会,也不敢追上去。
越川向前迈了一步,生生停下,手握着剑柄,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深深吸气,对着远去的背影比出中指,悄声自语:“想杀太子?我偏不从你愿。这条命,我保定了。”
这夜注定多事。
月朗星稀,春日的暖风吹拂过小巧精致的庭院,卷带起丝丝甜淡的酒腥,和春宵一夜的绮丽气息,轻飘飘从小院门外默默伫立的人影周身经过。
莫轻寒一身藏青色软袍,侧身于院外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神色复杂的目送张府小公子的马车答答离开。他抬起头,凝视着阁楼上一扇点着灯的窗,放在梧桐上的右手手指缓缓收紧,从指尖传来粗糙的痛感,叫他觉得这夜的寒凉如此真实。
一抹倩影行至窗前,窈窕身段停下,久久不曾挪动。而院外的莫轻寒则维持着来时的姿势,也一动不动。好像穿过那扇薄薄的窗纸,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紧紧胶着,不舍稍离。
就这样站了大约一盏茶时光,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丫头小步快走到莫轻寒跟前,福了福,小声道:“大少爷,小姐说夜凉露重,请少爷与其站着,不如进去坐坐。”
莫轻寒一愣,俊颜染上些微赧然,嗯了一声,举步朝着院子里走去。
他对这小院很是熟悉------曾经这是父亲在府外的一处宅院,他幼时因为喜欢这里清静,常带了妹妹过来玩耍。如今时光匆匆,已有多年不曾来过,本以为早该荒废的地方,竟还保留了多年前的模样。他嘴角苦涩的牵起,从妹妹接下小国公袭号到如今,已经整整四年了。四年里他辗转于各地,难得回来一次,府中大小事宜应当全都堆在了她的身上吧。
她很累了。
进门前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匾额,朱红色的梨花木匾上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黑漆大字“还休”。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诸多画面纷繁的奔进脑海,譬如彼年还是轻狂少年的他第一次受到感情的挑拨犯下不可原谅的错,于是他决意避世离开,临行前甚至不留只言片语给任何人。他独自来到这处小院,花了半天的功夫,自己动手做了这么一块匾额,随后大笔挥就这看似洒月兑的两个字。
他心想,该懂的自然能体会他的用心。
房门吱呀一声由双飞推开,房间内摆设实在简单,一方床榻,一个梳妆台,外加一张不是很大的桌子。此刻,桌前人宽袍缓带,身边一个小巧的火炉,正素手执盏,慢条斯理的烫着酒。
莫尔玉斜斜的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倒是稀客。坐吧。”
候他坐下,她摒退仆众,亲手给他斟了一小杯酒。
“你好口福了,平林。前年冬天托人从西锦捎回来一些雪莲,让我给做成了酒。今儿刚从窖里取出来,味道清淡的很,你不妨尝尝。”
莫轻寒点点头,端起杯子,轻轻一嗅,清甜的香味袅袅的钻进鼻孔。他仰头一饮而尽,胃里顿时暖暖的,连带着通体都觉得十分舒畅。他微微吐出一口气。
莫尔玉再给他斟上:“回来半月了,可有去拜见母亲大人?”
莫轻寒苦笑摇头:“她老人家还是不见我这不孝子。”
“她嘴上那么说,心里还是很思念你的,你不妨多去几次。”
“嗯。”莫轻寒抬眼看她,关怀道,“这几年你过的如何?”
尔玉失笑:“我能有什么不好?我是小国公啊,这帝都上下,谁不认我三分薄面?你何出此问。”
“如此甚好。”莫轻寒勉强笑笑,“方才似乎看到了张公子的车驾,你们……又有交易?”
“不过是些蝇营狗苟的龌龊事,你不会想知道的。”
“但若我想知道呢?”
尔玉抬眼看他,突然嘲讽的一笑,歪着头凉凉的道:“你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很有意思么?”她站起来,抱着手臂走到窗前,不再看他,“夜已深了,既然来了,今天就在这儿歇下吧。”
莫轻寒落寞地饮尽杯中琼浆,摇头苦笑:“不必了。我只是来见见你,恐怕此次一别,我不会再回来了。”此后人间天上,我们就真的无缘相见了,他心道。“你的事,我终究无权插手。只是做兄长的,有句话但愿你能听一听。很多事情不需要你这样拼命,人活一世,何必让自己那么累呢?”
“平林,我的事,朝堂上的事,你都不懂,所以不要知道太多,这趟浑水不是你能趟的。我也是为你好。”
“是。只是我此生唯求也不过你能幸福安康罢了。”
尔玉的肩膀垮下来,背影看上去无比疲劳:“可是这些事必须要去做,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摇头,“皇子们争夺皇位,世家大族争夺未来的立足之地,我身在莫家,绝没有抽身事外的可能。莫家有多大?单去看看我手里那帮子殿卫,莫家的势力不言自明。帝宸宫里那位已经对我们十分忌惮,而太子,张扬跋扈,对我们又是诸多打压。我若是不做出选择,新皇登基之日,就是我莫家大厦倾颓之时!届时就凭你我,如何力挽狂澜?”她走到门边,侧头再看了一眼莫轻寒,“平林,你好好当你的富贵游医,若是没了买药材的钱,去找汪管家就好。今夜就歇在这里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目送她离开,莫轻寒长久无语。太多个日夜过去了,许多话沉没在时光的流沙中,拔不出又放不下,只是在许多次午夜梦回,面对空空如也的心房,有寂寞在啃食心脏,啃食思维,啃食所谓的理智。他不由怀疑当他们还可以抽身而出的时候,他选择的逃避,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似乎现在,不论说什么都不能在她坚定的心湖激起任何涟漪了罢。莫轻寒只能苦笑。的确,只能斩断除却血缘之外的全部牵连,用彼此的方式各自活下去。
无语与苍天对酌。深夜寒凉,他突然感到一种比死亡还深切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