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几日又过去了。默默发觉见不到箫无弦自己心中竟然如百爪挠心般难以安定。已有十余日没有见过他，难道说他就不愿意见自己吗？她不由地忿忿然扯着手绢在心中怨恨。脸上忽然一凉，她吃了一惊，抬头看时，无瑟笑嘻嘻地看着她，手中拿了一只碗。默默看着碗中红色的液体，才觉脸上方才被她模过地方有浓浓酒味。她惊讶地问道：
“无瑟，这是什么？”
无瑟伸出纤纤玉指在红液体中沾了沾，又在默默额前紫星上和另一边脸颊点去，边道：
“姐姐，你还不知道吧，明天是端午节啦，这是雄黄酒，趋邪避凶的。”
在默默脸上点完，她又定定地看着默默许久。默默不解地看着她，也不敢动，半晌，无瑟放下碗开心地一把抱住她，道：“太好了，姐姐真的是人哎……”
默默更疑惑了，擦了擦脸上的酒渍，问道：“无瑟，你在做什么呢？”
无瑟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姐姐，你可知道，有一个传说，说是有一条千年白蛇成了仙，变成了一个绝世美人来到人间，但是她怕雄黄，所以一碰雄黄就会现原形。我试试看你会不会也是妖仙变来的……”
默默哭笑不得，道：“现在的结论呢？”
“当然不是啊！”无瑟兴奋地直跳脚，“我太开心了！姐姐你是人哎……”
“无瑟，你胡说什么呢？什么是人不是人的？”正闹着，门外忽然响起箫夫人的声音。无瑟忙停住动作，刚想说什么，箫夫人看见默默脸上的雄黄渍，不由地皱眉问道：
“无瑟，不是告诉你点一点在眉心就可以了吗？怎么把默儿弄得一脸都是？”
“娘，我是试试看姐姐是不是妖仙啊，她没反应哎，她是人来的……”无瑟又兴奋起来。箫夫人闻言脸色一变，生气地喝道：“无瑟，你太放肆了！”
无瑟吓了一跳，从没见过娘亲这么生气，顿时缩在一旁不敢说话。箫夫人忙拉住默默道：“默儿，你不要怪无瑟，都是我管教无方，纵得她如此无礼……”
默默不解地道：“阿娘，我为什么要责怪无瑟？只是玩笑而已……”
她面色温和，果真没有半丝不悦。箫夫人不禁讶然，：“你真的不生气？”
“真的没什么。”默默不懂到底自己该生气什么，便拉过无瑟，也沾了一指雄黄酒在无瑟脸上点了几点，笑道，“那我也看看你这小丫头是什么原形……”
无瑟顿时又笑又跳地挣扎开，也沾雄黄酒报复，两人闹成一团。箫夫人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急忙将二人止住，道：“别闹了，你们这些孩子。我跟几个老妈妈做了好些粽子，你们可要吃？”
“有粽子吃啦？”无瑟闻言停下手，忙对默默说道，“默默姐姐，娘做的粽子可好吃了，咱们快去，不然就被哥哥吃光啦……”
说完拉着默默就跑走了。箫夫人叫也叫不住，不由无奈地叹道：“这孩子真是……”
默默跟着她跑得气喘连连：“无瑟，慢点，不会吃完的……”
“姐姐，你是不了解哥哥，哥哥最爱吃娘做的粽子了，每年我都没他快，吃不到娘放了麦芽糖在芯里的那个……”无瑟也跑得上气难接下气，却不肯放弃告状的机会。默默沉默起来，也就是，会见到他吗？她忽然觉得心跳有些混乱，脚下也乱了，险些跌倒。无瑟急忙停住脚扶住她。默默无法平静下来，便道：“你先去吧，我慢慢走，没关系的。”
“那我帮你占一个最好吃的，放心吧！”无瑟也不客气，撒脚又向前跑去。默默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无奈地笑着，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中慢慢行走。她没有留意到箫无弦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地跟着，看着她在长廊中如仙似幻地游动。她真的很美，尤其是她静静看着远方，紫星微闪时的模样，真的就像一个不小心掉落凡尘的仙子，仿佛随时都会飘走一般。他越看心中的不安越强烈，脚步不自主地加快向她而去。
默默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忙停住脚轻回头，看见箫无弦时，她顿时怔住。没想到那么久不见，再次见面却如此突然，她方才的混乱一下子都没有了，怔怔看着他。才十日不见，他竟然消瘦了，眼眶青白，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相。他做事很辛苦吗？怎么会看起来这般累？
箫无弦一时情急乱了脚步，见她忽然回头看见了自己，静静地转过身来，眼神一如当初地清澈，不由地迟疑起来。他顿了顿，还是继续向前，走到她面前。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也没有开口，她也不说话，他不敢迎接她直白的眼眸，只能不停地看向一旁。气氛诡异至极，他忍耐不住，不禁叫道：“默儿……”
默默见他眼神闪烁，心中升起丝丝失落，轻声道：“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我……我……”他顿时乱了阵脚，她一句话简直正中他的要害，慌乱中目光落向她，才发觉她面颊似乎不对劲，心下一惊，顿时将什么顾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把捧住她的脸，惊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默默伸手抚了抚，抹下一指雄黄，飘然一笑，道：“无瑟帮我点的雄黄酒，她说趋邪避凶用的，你没有点吗？”。
“点眉心就可以了，怎么会满面都是？”他惊疑不定。她想起无瑟的闹剧，不由地笑起来，说：“她说要试试看我是不是白蛇妖变的……”
“真是胡闹！”他气得脸色发青，默默怕他也像箫夫人般要去责备无瑟，忙按住他：
“没关系，你不要去骂她。我也点她了。”她巧笑倩兮的样子让他心动不已。他伸手为她擦拭着酒渍，道：“她胡闹惯了，你不要太纵容她，否则日后变本加厉。”
她没有躲闪，他动作轻柔，满含怜惜，让她心中暖意横流。然而不多久她唇角笑意悄悄隐去，渐渐地面色严峻起来，直直地看着他。他刚刚升起的心一下子又落回谷中，以为自己又失礼伤害了她，急忙停下动作，道：
“对不起，默儿，我太唐突了。”
她却直视着他问道：
“假若我真的是妖，或者，我的脸就如现在这般毁了，你还会对我好吗？”。
他一下子被问住，又惊又慌。她目光紧逼着他，他无处可闪，只能面对。定了定神，他目光坚定起来，忽然抓住她的双肩，坚决地答道：“只要是你，不管你原来是什么人，你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不管，你都是我的。我会一直……”他想说一直爱你，可是，似乎太唐突了，怕会吓走她，便改口道，“我会一直都对你好，不会变。”
她眼神半分也不离他，听着他的答案，她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只是，她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可以成为回应，只能这么一直看着他。他被她的静默吓住，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不是她要的，不知道她是不是满意，不知道她有没有原谅自己，她的静默变成他的一片混乱。他脑子乱成了一团，不自主地叫道：“默儿……”
默默忽然挣月兑他的手，转身向前跑走。他怔怔看着，呆了。
次日端午节，天下起了龙舟雨。雨水连绵不绝，让本来吵闹着要去看赛龙舟的无瑟也索然无趣，放弃了念头。好在是刚刚下雨时打过几个闷雷后就再也不响雷鸣了，默默也不至于受雷声惊吓。只是天一直阴暗。午饭时，箫无弦被安排坐到默默旁边，默默一直垂首静默，把个箫无弦弄得如坐针毡。老太君觉出两人有些不对，忙笑道：
“弦儿，默儿夹菜不便，你多多夹给她呀。”
无弦忙应了，默默急忙道：“不用了……”但是无弦已经动手，不多时将她碗中堆得山高。她无奈之极，不由地看了看他。无弦被她无辜地眼神震到，忙转开脸掩饰尴尬。坐在二人对面的无瑟看在眼中，笑得花枝乱颤。无弦恨恨瞪她，咬牙道：“笑什么？”
无瑟笑得直捂肚子，道：“哥哥，你真的很呆哎，你一下子夹那么多给姐姐，堆着那么高，你叫她怎么吃啊……”
箫老爷急忙干咳一声，震住没规矩的女儿。无瑟忙止了笑，低头吃饭，却不住地斜眼看哥哥，暗笑不断。两兄妹眼睛瞪得火花四溅。箫夫人无奈地说道：
“默儿，你慢慢吃，不用理他们。”
默默只得顺从地应了，慢慢吃着。宴席安静地进行着。饭毕，原来端午时节还有个规矩，是要吃菖蒲酒。因这菖蒲酒有强身健体之效，老少皆宜，连老太君每年都会饮上许多，微醺方止。默默本以为饮酒总是不佳，想着浅尝则止的，但那酒被倒出来后，清香扑鼻，酒香中夹着药香，让她一下子被吸引住。再看瓷白的杯中，酒液橙黄微翠，晶莹剔透，看着让人垂涎欲滴，将杯子送至唇边时，一股甜香更是诱人。试探地小饮了一口，果真香甜难言，药味中带了些许辣味，但也不呛喉，饮后一片神清气爽。她不由地欣喜不已，连饮了两杯。箫无弦急忙道：“默儿，这菖蒲酒虽好，但是酒度不低，莫喝太多，你若喜欢留些你日后细品便是……”默默觉得有理，想要顺从时，无瑟却叫起来：
“哥哥，怕什么，这酒女乃女乃都喝得，姐姐怎么就喝不得了？”她按住默默，提壶为她又满斟了一杯，道，“默儿姐姐，你别听哥哥的，自己想喝就喝……”
老太君也笑道：“默儿，你便喝吧，即便是醉了也不打紧，这酒也不伤身子。”
默默轻笑，点头。在无瑟的追捧下，又连连喝了几杯。很快感觉头晕身轻，再喝下去恐怕要真是醉了。想到醉了倒是不要紧，怕只怕在做些什么失礼的事来，所以她再不敢贪杯，起身辞了众人，回房而去。箫夫人叫了丫环跟着，老太君见无弦视线紧随她而去，面现微笑，对无弦道：“弦儿，你去送默儿回去吧。”无弦心正担忧，得令如蒙大赦，跳起来飞身而去，留下一桌人各自心照不宣地相视发笑……
无弦赶上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识相地退走了。她未留意，只是在长廊中慢慢穿行。雨水淅沥，在长廊两侧流成两道雨帘。她轻轻挽起衣袖，伸手接了一手雨水，让水从指缝中流下，呆呆看了许久。无弦不忍打搅她，但见她呆了许久，雨水溅湿了衣裳也不理会，忙上前将她从水帘边拉开。她愣愣地回头看了看他，转身又继续缓步向前。无弦紧跟在侧，见她脚步有些不稳，几次想要搀扶，却始终没有勇气。走到观鱼台的亭子时，默默感觉酒意发作，头晕难耐，便在亭中坐下，倚了栏杆望着被雨点打得凌乱的湖面发怔。无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半晌，他开口道：
“默儿，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默默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道：“我一直努力，想要想起从前，可是不管我怎么试，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我好难受……”她说着用手抱住了头，无弦心痛不已，扶住她劝道：“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我不想看到你痛苦……”
“可是，你知道一个人没有回忆是多么空虚吗？没有回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快乐过，什么时候痛苦过。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每时每刻都是茫然。我想要记起，就算那记忆不是那么美好，我也愿意记得……可我就是想不起来……”她蹙着眉，看向他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澈，他此刻才意识到，她的眼底之所以清亮得毫无杂质，是因为她的回忆是一片空白。她的记忆没有给她任何印记，所以她的眼神除了清明，透不出其他的东西。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不是真的我，所以，每一天，我感觉自己就像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
她的无助与茫然让他心下隐隐作痛，一时间什么顾忌也没有了，他一把将她拥在怀中，就像开始的时候，什么也不顾，只是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默儿，你不要这样想，你的回忆里不是有我们了吗？你就是你，永远都会是你，从前的记忆没有了，如今将会成为你以后的记忆，你有我们，有我，把我装进你的回忆中，让我取代你的空白，我会赶走你的空虚，我只要你快乐……”他紧紧拥住她，在她耳边诉说着。
默默抬头看着他，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对我没有半分了解，只凭那样的一幅画像，万一，我只是长得像画中人，而我不是她呢？”
“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她，我喜欢的是你，不是画像。也许，画像只是要指引我遇到你呢？总之我既然遇到的是你，我就只要你……”他的话就像定心丸，让她无措的内心渐渐安宁。又一次，她心甘情愿地相信他。头越来越晕，她紧抓他的前襟，把头靠在感觉中最安全的地方，唇角含着微微笑意，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