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装仙人仔细聆听着他的话。
黄帝、蚩尤、九天玄女，这听上去就像是神话，本不过是乡野村夫的传说而已。但修为到了她与东山君这种境界，却知道，在纷繁芜杂看似理性而又杂乱的世界中，隐隐似乎真有天命的存在。正如有些人注定会相遇，而有些人似乎是注定要拯救一个时代。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封原数奇。”大将军卫青从未学过兵法，不过是个家奴而已。但他却生平未曾一败，为大汉王朝立下了赫赫战功。而出身名门、武艺超群的李广，却几乎是寸功未建。若天地之间真无所谓的天命，这又如何解释？修为越高，便越感觉到有些事非人力可为，只能归之于天。
她点点头：“你认为，九天玄女就是这个小姑娘？”
东山君：“是的。卦象是如此显示的。我本有些不相信，但这一年多与她相处，我感到她身上有种力量。她似乎从无畏惧，无论多大的困难都不害怕。我渐渐相信，也许，有一天，当她面对百万铁骑之时，她也能忘我向前。这正是在清谈玄言中衰落的晋王朝所缺乏的精神，也正是我要寻找的九天玄女。所以，我才隐居于此，教授她武功学识，希望有一天，当蚩尤之族真的强大到足以毁灭整个中原文明时，她能够站出来，为晋寻求一线生机。对于我来讲，她可是比河图、洛书还要重要的珍宝。”
他看了木兰一眼。这一刻，他的眼睛中满含慈爱。
宫装仙人认真地听着，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嘲讽：“可惜，你不知道黄帝打败蚩尤的真相。这场战争决胜之关键并非如历史所载，来自于阵法、战术、武备，而仅仅只是两个人的胜负。蚩尤力大无穷，时称天下无敌，在他率领下，曾九度将黄帝部族打得大败。但涿鹿之战前，黄帝突然获得了极大的力量，阵前一剑将蚩尤头颅砍下，扭转了整个战局。这是因为九天玄女有种法术，可夺取上古奇珍中的造化之力，令人功力突飞猛进。所以，九天玄女并不是胜败的关键，而只是黄帝功力提升的引子。就算你在这个时代找到了九天玄女，若没有一个如黄帝这样的领袖来承载这种力量，晋王朝仍将覆灭。”
她笑了笑：“抱歉，你的占卜与愿望又落空了。”
东山君默然。他似是在思考着宫装仙人的话，又似是根本不愿相信她所说的。传说中玉虚宫由黄帝所建，宫装仙人的确可能知道上古秘辛，但天地之秘，有时却超乎人的想像。
她的声音更加轻柔：“所以，你图谋虽大，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河图、洛书留在你手上也没有什么用，枉自暴殄天物。还不如……”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眸子缓缓挑起，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把它送给我。”
这一笑，如春冰初破，微风吹皱了湖水，让人不得不心荡神驰。
东山君看着她，良久，忍不住叹了口气：“以你如今的修为，何求不得？又何必非要和我争这本洛书？”
宫装仙人注视着他：“我，有一个儿子。”
东山君一怔：“儿子？”
宫装仙人笑了笑：“我总得嫁人不是？”
东山君再度默然。
宫装仙人：“他名冲儿。不仅是我的爱子，也是九幽仙术的继承人。如今，他已修成了第八重九幽仙诀，已可炼蛊入体，祭炼出‘蛊神’了。”
听到“蛊神”两个字，东山君也不禁微微变色。
“他之所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修炼如此迅捷，就是因为玉虚宫中秘藏了一件奇珍——黄帝升天时，在鼎湖炼制的轩辕九鼎之一。我遍寻天下，想再找一件奇珍，却历时九年而未得。你手中的洛书，正是其中之一。你若将它给我，冲儿可立时修成第九重，成为少年一代的第一高手。”
东山君沉默不答。
并非不愿意帮她，但他更清楚，太虚宫的所谓“仙蛊之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秘法，祭炼“蛊神”又需要造下怎样的杀孽。她的“冲儿”修为若想再上一重，有多少生灵将为之涂炭，多少无辜的百姓将因此家破人亡？
只有沉默。
宫装仙人注视着他，柔声笑道：“去年冲儿为炼蛊神，四处搜罗童男童女，曾受阻于此处的一个小山村。这个山村，就是这个小女孩的故乡——武陵村。冲儿在此遭受了生平第一常败绩，对这个村子的人已恨之入骨，誓要杀得这里鸡犬不留。”
她轻轻叹了口气：“他把唐球派来了。”
唐球？东山君微微错愕。
“唐球就是他炼成的第一具蛊神。你我不妨打个赌，让唐球跟这个小女孩斗上一场。如果小女孩是九天玄女，她一定能在唐球的攻击下幸存，那么，她就有可能实现你的愿望。但，我想这很渺茫。毕竟，唐球已成蛊神之体，虽然只是八重的功力，也绝不是这个小姑娘所能抵挡的。”
她柔柔一笑，眸子如秋水生辉：“既然你如此看重这个小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我可以立即召回唐球，只要你拿洛书来换。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足以护得住她。但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
东山君抬头，淡淡道：“我赌了。”
宫装仙人忍不住惊讶：“你赌了？”
东山君点头。他面上表情永远是淡淡的，看不透心中想的是什么。
宫装仙人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真的为了证明她是九天玄女，而甘冒她被蛊神杀死的危险？”
东山君：“不，我相信她能够打败唐球。”
宫装仙人望着他，淡淡一笑：“看来你离开玉虚宫太久了，都忘了护法蛊神的威力。那，就用你的小徒弟的性命，来唤醒那段记忆吧！”
她一摆手，银桥猛然收缩，托着她缓缓步入月宫。猛然一阵惊心动魄的啸声传来，那只金装玉砌的宫殿，缓缓向天外飞去。环绕在宫殿周围的那些星屑般的银光闪烁着，宫殿倏忽之间就飞得无影无踪。
东山君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忧虑。
他俯身，将木兰抱了起来。木兰中了摄魂之术，仍在昏睡，却无大碍。
“徒儿，师父已无法再教导你了。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第二天，东山君将木兰叫到面前。他拿出一副鞍鞯，交给木兰：“这是我早年用过的，你拿去套到雪雷身上，这样，才像个坐骑。”
木兰：“嗯！”
东山君又取出一副黑黝黝的皮甲，对木兰说：“穿到衣服里面。”
木兰提起来，只见那副皮甲又轻又软，并不起眼。上面还有些奇异的花纹，就像是鳞片一样。她奇道：“师父，你给我的是什么好东西啊？”
东山君：“这是我用鼍蛟的皮做的铠甲，别看它这么轻软纤薄，却刀枪不入。你穿在身上，说不定能救你一命。”木兰大喜，急忙将惊海取下，将皮甲套在身上。竟然极为合身，看来是特意比照自己身量做的。
木兰突然想到，鼍蛟是昨天才杀死的，今日一早就成了这么精致贴身的铠甲，必定是东山君连夜赶制的。又想到鼍蛟的尸体又脏又重，要剥下鳞革、硝制软韧处，最终缝成这样轻软洁净的铠甲是多么不易，不禁有些感动：“师父，你对我真好……”
东山君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鼍蛟虽大，但适合做这种贴身软甲的皮却并不多，所以，只能护住你的躯干，四肢跟头部就无能为力了。蛟甲虽能防利刃，却不足以依赖。你还是要好好修习，不能让敌人击中你。”
木兰：“嗯！”
她想了想，说：“师父，我还想要点东西。”
东山君：“你想要什么？师父有的，都给你。”
木兰大喜：“真的吗？”。
东山君慈爱地点点头。对于这个刻苦好学的小徒弟，他的确有点宠溺。
木兰跑进了内室，抱着四只不倒翁就冲了出来：“师父，我要这个！”
她早就对这些卦御垂涎三尺了。它们虽然是机关，但又会动又会法术，又能陪着她玩，又能布列阵法，克敌制胜。实在是太妙了。
东山君脸色大变：“你……你想要这个？”
木兰见他脸色不对，急忙将四只卦御藏了起来：“你可不能翻悔哦！”
东山君沉默着，一言不发。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显然，木兰的这个决定让他极为心痛。木兰忐忑地看着他，生恐他翻悔。
东山君从怀中拿出一本书，递给木兰：“还记得我教你的吗？要多读书。读书可以让你更易知敌、立策。这本书乃我读遍天下典籍后记录所得，可称是天下书籍的缩本。你日后在事态紧急、穷途末路时，不妨翻阅一下，说不定能找出办法来。”
他对木兰招手说：“过来，让师父好好看看你。”
木兰听话地走过来，接过那本书，只见书本装帧得很朴素，只在扉页上写着两个字：天书。木兰知道此书非同小可，仔细地藏进了怀里。她依偎在东山君肘侧，东山君慈爱地抚模着她的额发，说：“你以后行走江湖之时，若是遇到一个排场极大的年轻人，千万不可跟他正面敌对。尤其是当他手中执剑之时，就立即逃走，万万不可心存侥幸，与他战斗。”
木兰：“排场多大？”
东山君：“非常之大。你一见便知，绝对不会认错。”
木兰：“师父，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还没学完呢，下山还早。”她心中有一阵不祥之感，紧紧盯住东山君，生怕他跑了似的。
东山君：“可是，师父要走了。你已得师父所传精要，与鼍蛟一战中，已能临场应变，克敌制胜。你下山之后，可能会遇到很厉害的敌人，记住师父教你的，要克敌，先知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翻翻天书。那么，无论多厉害的敌人，都未必能胜得了你。”
木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师父不要我了……”
东山君：“师父不是不要你了。师父跟你的缘分尽了，如不离去，恐遭造物所忌，大为不利。”
木兰：“师父……你不是因为我抢了你的卦御吧？要是这样的话，我还给你，你不要走了。”
东山君笑道：“傻孩子，师父哪有那么小气。”
木兰：“真的？”
东山君：“真的。”
木兰：“那你把瑶儿也送给我吧。”
东山君脸色大变。他端起杯子，怔了半晌，突然冲进了内室。一会，就听凤鸣之声嘹亮，木兰跑出去，就见瑶儿驮着东山君，正徐徐上升。东山君向她挥着手：“徒儿，日后有缘再相见。洞府就要关闭，你下山去吧。”
木兰大叫着：“师父！师父！”
东山君微笑招手，瑶儿双翅展开，长鸣声中，已穿云而没。
木兰大哭起来，但云雾渺渺，东山君再也没有了踪影。
回想起来，从她落入山崖至今，已有一年多的时光。这些日子以来，她都在山中学艺，与东山君朝夕相处，感情深如父女。一朝分别，自然是万分不舍。更何况，这还是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离别，心痛难言，几乎哭得昏了过去。
她并不知道，东山君此刻同样是肝肠寸断——却是因为失去了那四只夺天地之造化的卦御罢了。
突然，洞府中一阵隆隆巨响，木兰奇怪地抬起头，只见山崖震动，她与东山君所居的石洞全都缓缓闭合起来。木兰扑了过去，石壁上一丝缝隙都没有，就如从未有过这些洞穴一般。
木兰不甘心，她在山壁下露宿了一晚上，她不相信东山君会丢下她不管的。他一定是在跟她玩捉迷藏。她要等着他回来。
荒山幽静，竟是如此寂寞。
清晨，木兰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发觉有人在推她。她大喜，一跃而起：“师父！”
日光刺眼，哪里有东山君的影子？木兰揉了揉眼睛，只听一阵“咿唔”之声响起，只见四只卦御正冲着她点头。见木兰望过来，四只卦御全都跳了起来，往地上一躺。
木兰：“你们怎么啦？”
四只卦御咿唔咿唔又是一阵叫，全跳起来，往地上一躺。它们四个矮矮胖胖的，躺在地上的样子可笑极了。木兰虽为离别愁苦，也不禁笑了起来。
小玉：“它们在算卦！”
木兰：“算卦？我懂了。你们是先天八卦，想给我算一卦，来占卜运势，是不是？”
四只卦御拼命点头。
木兰：“可是我看不懂啊。”
小玉：“我看得懂。”
它飞了过来。四只卦御赶忙躺好，让它看。小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大凶。”
它像是个世外高人般，严肃地对木兰说：“你的亲人在危难之中，你必须立即前去营救！”
木兰不相信：“胡说。”
小玉大怒：“我说的是真的！我虽然不识它是什么卦，但我识字啊！你看，它们的肚皮上写着字！”
木兰凑上去一看，果然，四只卦御的肚皮上，都写着一行字。她认识，那是东山君的笔迹。连起来，是一段话：“字谕木兰徒儿，燕军即将攻打武陵村，速速前去相救。迟恐无及。切记！切记！”
木兰大惊，慌忙跨上雪雷，向山下冲去。四只卦御像是个大项链一样挂在雪雷身上，鹦鹉小玉飞行前导，雪雷的鬃毛在清新的空气中泛起一阵银浪。
她离去的时候，天气很晴朗，风从遥远的北方吹来，带着关山万里的浩浩雄情。
云层背后，东山君凝视着远去的木兰，叹了口气。
木兰虽然战胜过鼍蛟，但那是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才赢的。她即将面对的对手，是玉虚仙宫的护法蛊神。
他真的已忘了护法蛊神的可怕吗？
东山君的面容渐渐严峻了起来。他想起了十年前，当他离开玉虚宫时，在山腰上遇见的那位“蛊神”。他永远都记得，她的目光照在他身上时，他所感到的彻骨冰冷。
而今，木兰所面对的，正是这样的蛊神。虽然只是第八重，但木兰的修为，与当年的他也不可同日而语。
她，能赢吗？她，能活下去吗？
她，会是晋室天下那仅存一线的希望吗？
东山君忽然不那么确定起来。他喃喃说：“瑶儿，你说，咱们该不该让她下山？”
瑶儿呀呀啸了两声，它才懒得去想这么伤脑筋的事情呢。它还小，只想痛痛快快地展翅冲天，飞个十万八千里。